正月,赵桓发布诏书,改年号为隆兴,大赦天下,升赏群臣。赵官家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兴致呢?其一是高兴,皇位现在对于他来说,已经是稳如泰山,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包括住在龙德宫那位太上皇。其二还是高兴,虽说两河丢了,但是这几年南朝已经逐渐走出靖康年间的万般颓势,一触即溃,仓皇逃命的局面不再出现。其三,想通过改元、大赦、升赏的方式激励全国士气民心,雄心勃勃地准备“复两河”“还故土”。
从他拟定的年号“隆兴”,可以看出大宋天子志向不小,巧合的是,这个年号竟和历史上南宋一位颇有作为的皇帝宋孝宗年号一般无二。想要收复两河,靠什么?那肯定依赖前线的将士们,准确地说,主要依靠陕西六路的精兵骁将。但祖宗家法对武臣的限制,使军队战力低下,将领指挥不畅,这已经是朝野共识。赵桓想拔高武臣的地位,提升武臣的权力,可文官集团极力反对,详议司议了大半年愣是没议出个所以然来。
改元隆兴之后,赵桓强行推动一系列旨在适当向武臣放权的政策,其中一条,就是陕西六路的兵权归属。西军正规禁军大概在二十余万左右,若算上番兵、乡兵、弓手,这个数字还会成倍增加。而且是大宋目前唯一拿得出手的部队,谁若统领西军,谁就是大宋王朝的擎天巨柱。那么,谁又有这个资格,这个威望,这个能力,镇住陕西六路的骄兵悍将?李纲虽说是宣抚使,可军队这一块,他是有心无力。甭管你在东京是多么地德高望重,但在陕西这块地盘上,没有多大意义。
有人推荐了自太原撤军回陕西,目前驻扎在凤翔府的种师中。认为他是种家将硕果仅存的一位,在西军中资格老,威望高,且战绩辉煌,可以服众。但赵桓始终不表态,徐绍专门探了口风,官家才说出一句“廉颇老矣”,七十岁的老人家,恐怕担不起这个重伤。
既然种师中不成,那徐彰如何?他是西军宿将,粘罕大军陷洛阳后,他火速赶往前线担任陕西五路制置使,一举扭转战局。如今在山东不但扫荡贼寇,而且大败高世由的叛军,若论自靖康以来的战绩,数他最高!最重要的是,徐家现在可以说是一大将门,徐原、徐胜、徐卫等徐家子弟都在陕西!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最合适不过了!
赵桓不置可否,就此事问于详议司诸臣。徐绍已经担任枢密使近六年,地位无人能撼动,除了皇帝对他的信任,以及自身的才能外,靠的就是谨言慎行,不张扬,不跋扈。为避嫌,他没有表态。折彦质、许翰等人均表示支持,耿南仲说了一句“徐少保虽有勇略,威望加诸六路,然年已六旬,且有疾,恐不堪重负。”赵桓一听,也作罢了。
这一日,刚刚荣升“侍卫马军都虞侯”“大安军承宣使”的徐卫还没来得及接受部下祝贺,就带着杨彦并亲兵百十余名赶到解县治下的东镇。徐卫装扮可谓隆重,没穿铠甲,而是身着五品朱红官服,头戴乌纱,腰扎金带,与初到宋代时比,少了几分清秀俊逸,多出了一份沉鸷从容。
而身旁的杨彦,似乎变化不大。虽说少了一只眼睛,可还是一个翩翩郎君,俊秀非凡,即便常年征战沙场,晒得黑些,仍旧是举觞白目向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要说这么个美男子,是个杀人不眨眼,剽悍绝伦的战将,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不敢相信。
“哥哥是朝廷指定的河东义军领袖,他不过是一府义军总管,何必自降身份来迎?”杨彦一路上没想通这件事情。九哥对身份不及的人客气,倒也不新鲜,比如杨再兴。可人家那手段,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上山能打虎,下海擒蛟龙,理当如此。马扩算老几?值得几次三番纡尊降贵?
徐卫不时望向前方,随口道:“你不懂,咱们从夏津出来,虽说打了几场胜仗,可见识毕竟不广。他从前游走于各国之间,见识超群,若能得他相助,于我大有裨益。”
杨彦略皱一下眉,随即一晃脑袋道:“那就让他到我们虎捷来!”
“有的人钱能买到,有的人官能收到,但还有的人既不重名也不重利,是最难网罗的。”徐卫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现在他的麾下,虽不说猛将云集。但王彦、吴阶、张宪等辈,都是足以独挡一面的将才。可他一直觉得缺乏点什么,后来想明白,是一个能谋篇布局,着眼于四海的人。马扩无疑是上上之选,只是可惜,此人性情孤傲,极难亲近。徐卫多方打听,马扩之所以不愿回朝廷任职,甘心作个义军领袖,可能是因为他在真定任职时,被自己人陷害,坐了大牢。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和其父马政,奔走了宋金之间,促成了“海上之盟”。此事,如今已经被国人当成是导致女真南侵的祸根!而马政马扩父子,也让国人颇多不谅。因此心灰意冷,或者是害怕回到朝廷后,又遭陷害。况且,当年指示他父子二人出使女真的赵佶,如今已经退位,其他如蔡京童贯之流,早已归西,谁知新君对他是什么态度?
正思索时,前头响起一片蹄声,徐卫寻声望去。只见百十步外,一彪人马风一般卷了过来。那马上骑士,个个剽悍,人人英武,尤其是当先一个,头上戴顶对角拈边巾,身上穿件单绿长袄,外面罩着铁甲,腰里悬口长刀。双眼炯炯,面皮黝黑,坚韧似铁!不是马扩是谁?
徐卫打马上前,老远就拱手笑道:“子充兄,多日不见,兄长别来无恙?”
马扩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徐卫居然从定戎城跑到这解县边上来迎接,勒住缰绳,抱拳道:“子昂何必如此?太见外了。”说罢,回头喝道“你等还不快来参拜我河东义师的父母官!”
话音一落,随他而来的数百人纷纷滚下马鞍,面对久仰其名,未见其面的“小枢相”,大礼拜上。徐卫大袖一挥:“不必拘礼,请起。”
当下,两帮人马合作一处,直奔定戎而去。一路上,马扩见定戎境内恢复很快,不禁对徐卫这小老弟高看一分。从前只认为他出身将门,能怔惯战,现在看来,还是个称职的守牧。
马扩此来,是亲自送河东义军中挑选出来的统兵官到定戎受训,此外,也有些情况需要当面跟徐卫交流讨论。入了定戎城,杨彦自领了河东义师军官去大营报到,马扩急着要跟徐卫谈事,却让后者一把拽到酒楼。
“我说徐知军,徐总管,现在河东黑云压城,哪还顾得上喝酒吃肉?”马扩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满。
徐卫取了乌纱放在旁边,招手道:“就算天塌下来,饭也要吃不是?河东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女真人想推个傀儡出来嘛,李植还是高世由?”
马扩一听,赶紧拉开椅子坐下,问道:“怎么?子昂也有所耳闻?”
“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派了两批使节去询问,一个没回来。”徐卫笑道。
“不用说,铁定被扣留了。女真人想在两河更立异姓,必然从李植高世由中挑选一人,依你之见,会是谁?”马扩问道。
伙计送来了酒菜,徐卫命他掩上房门之后,提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摇头道:“这个兄弟还真说不准。李植从前是威胜知军,河东这片他熟,而且是武臣,知兵能战。高世由投降之前,身份地位倒是显赫些,这两年借助环境和地利,扩张的步伐很快,手下人马更多。不好选。”
马扩一阵沉默后,正色道:“依我看,高世由机会更大一些。”
“何以见得?”徐卫将酒杯送到他面前桌上。
举起杯来,跟徐卫碰了一下,放到嘴边却没喝,马扩道:“高世由是以西京留守兼知河南府的身份投降,而且是文阶,如果用他,对于笼络两河士人,退隐官员,会方便许多。而人才,正是眼下女真人所急需的。”
徐卫喝下一杯,让酒在胸肺间浸染,不多时浑身舒坦,寒气一扫而光。马扩之言不无道理,可李植能答应么?他现在控制着河东半壁,如果高世由上台,绝容不下他。而女真人如果推高世由上台,也就说明放弃了他,李植武人出身,会坐以待毙?他肯定会有所举动。当初,女真人看重李植是河东武臣,而且是主动投降,还带了兵马,又熟河东情况,遂命他抢占河东。高世由投降后,又看重他身份显赫,“号召力”强,命他侵吞河北。只是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一山二虎”的局面。
当他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之后,马扩点头表示赞同:“不错,我预料,在金国内部确定人选之前,李植必有动作,甚至可能和高世由火并!”
“那可是个机会……”徐卫放下酒杯,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马扩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试探着问道:“子昂所谓的机会是指?”
徐卫目光顿时为之一敛,轻笑道:“子充兄这是在考验兄弟?你驻军昭德府,离威胜军最近,李植有什么举动,子充兄是最先知道的。想必来定戎之前就已经胸有成竹,又何必故意为难我?”
马扩闻言大笑,摇头道:“徐子昂啊徐子昂,当初在五马山,我是真看走了眼。好极好极,陕西有你这样的干将,应该不至于沦陷。”
徐卫着实吃了一惊!马扩竟然预料陕西会沦陷?历史上,赵构在南边继承了皇位之后,用张浚宣抚陕西,富平一战,西军惨败,以致伤筋动骨,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恢复元气。吴家兄弟收拾起西军残余,却只能退守四川,如同诸葛孔明一般,纵有雄心壮志,却六出祁山而无力匡扶天下。自己知道这些,那是因为穿越,预知历史。而马扩也看出这一点,此人见识才志,委实在自己之上!
按住心中激动,徐卫漫不经心地笑道:“子充兄抬举我,陕西六路,精兵数十万,猛将百千员,更有宣抚相公坐镇,可谓是固若金汤,哪有沦陷一说。”
没料到,马扩一声冷哼,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精兵猛将是不少,可李宣抚称得上贤良之臣,若守牧一方,足可造福百姓。但不要忘了,他也不过是书生之辈,既不知兵,亦不懂战!况且,西军这帮人跋扈了一百多年,他能镇得住?不怕你怪罪,就是你叔父徐绍来了,西军都不一定卖他面子。”
这话未免说得有些尴尬了,徐卫虽然也觉得面子上有点伤,但心里却明白,马扩说的是实话。你看看咱们陕华路这位曲大帅,在泾原跟大哥闹得不愉快,李纲为了笼络他,好心好意将他调到陕华来作帅臣,连许给自己的华州给让了他。他不也没领情么?一来就打河东义军主意。
提起酒壶,又替马扩满上,徐卫笑道:“这也是实情,只是轮不到我徐九管,咱们还是说说河东吧。”
马扩看他一眼,可能也感觉自己刚才那话说得有点过了,打着哈哈道:“徐总管莫怪,我对枢密相公绝无不敬之意。”
徐卫不介意地笑了笑,请教道:“如果李植心中不服,有所动作,甚至和高世由火并,我们陕西方面该当如何?还请子充兄教我。”
“罢了,你不愿说我说,左右咱就是这张嘴惹的祸。”马扩冷笑一声,喝下了酒。之后,点着桌面打开了话匣子。
“一山不容二虎,一朝断无二君,当然,伪朝,伪朝。李植是武臣出身,论算计或许不如高逆。但狗急尚且跳墙,何况李植之辈?陕西应该作两手打算,第一,策反。只要有可能,尽一切力量拉拢李植。他和高世由的屈膝投降不同,此人目不识丁,于大义节操看得淡,只凭意气用事。他当初投降,就是因为帮折可求说了话,屡次遭到范讷侮辱,一气之下降了金狗。如果朝廷能对他既往不咎,或则有希望拉拢。”
“第二,如果策反不成。那就做第二手准备,往死里整。不但整他,也整高逆!他如果挥军往河北打,那我们河东义军全力配合他,不管他愿是不愿。他若是不打,我们也打!就说是奉了他的命令,逼也逼得他打。如此一来,等到李植完蛋,高世由也不会好过。陕西方面则可乘乱图谋河东,岂不是一举两得?”
徐卫本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可此时,听完了马扩的话后。端着酒杯的手不禁有些微微颤抖。说句实在话,他也想到了拉拢李植,趁机以图河东,却没想得马扩这般全面。
试想,河东南部,现在是义军控制。李植的占领区域,是威胜军以北,代州以南。如果他不接受拉拢,引军往河北火并,那么戍守府州的折家军,就可趁势南下取太原,左右现在党项人也被打退了,暂时没有了后顾之忧。鄜延的张大帅,可引军攻占慈汾各州。四哥和自己,甚至陕州的姚平仲,则可出兵河东,混水摸鱼。
“佩服。”徐卫由衷地说道,“实在是佩服,子充兄,我敬你一杯。”
马扩摆摆手,笑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话到这里,脸色突然一变,“不过我提醒你,西军内部的不团结,可能会影响此事。比如陕华这位曲大帅,搞不好一到河东,先不收复失地,专打我河东义军。”
徐卫知道,他这是在为当日平阳义军遇袭一事耿耿于怀。其实,自己也为这事窝火好久,但曲端到底是一路帅臣,自己身为河东义军总管,必须维持义军对陕西的信心,否则,后果堪忧。在曲端面前,自己可以据理力争,丝毫不给他留情面。但在马扩面前,万万不能实话实说。
“呵呵,子充兄勿忧。当初平阳义军遇袭一事,都是河中府张家兄弟作的乱。兄弟我当时实在火冒三丈……”
“说起这个,河东几十万义军,谁不叫声好?谁不喝彩声?都说徐总管实实在在是咱的父母!平阳义军一遇袭,徐总管盛怒之下,提大军亲赴河中,缴了乱军的械,将那张中彦绑了回去。据说打了个半死?”马扩笑问道。
这世上,捕风捉影的事就是这么来的,芝麻都传成了西瓜。徐卫苦笑道:“兄长认为呢?”
“不能够,你没那么笨。”马扩大笑道。
“这不就结了?”徐卫亦笑。
刚笑完,就发现马扩神色异样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忍不住问道:“兄弟脸没洗干净?”
马扩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若是李宣抚,现在就提你作陕华路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