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不现,一来就是联袂而至。正当李纲心急不已的时候,何灌与种师中就到了。这两人都称得上是宋军名将,但何灌的资历显然比种师中差了一大截。种师中出身青涧城种家将门,祖上几代都是西军大佬级别,提西军必提种家将。而且,他本人历任环、滨、邠、秦等州知州,庆阳知府,三衙当中,他带过步军马军两衙副帅头衔。撤入陕西之前,还是河东制置使,战功彪炳,名震天下,纵观整个陕西六路,有谁敢在他面前称老资格?
反观何灌,名气不小,战绩也不少,可他早年的履历大多是在河东,在陕西六路最高也只做到兰州知州。现在朝廷用他掌六路兵权,难免惹得西军不服,攻河东时,鄜延环庆两路经略安抚司的大帅迁延不前,就是最明显的反应。
“种太尉!仲源兄!”李纲快步迎了上去,执礼甚恭。种师中解太原之围有功,更兼名将之威,被赵桓擢升为太尉,掌两镇节度使。但何灌却官拜少保,位居一品,又是六路统帅,李纲将种师中置于何灌之前,倾向是很明显的。
两位大将都慌忙还礼,种师中道:“宣抚相公折煞卑职了。”
何灌面不改色,笑道:“种公不必过谦,理当如此。”
寒暄几句,分宾主坐下,李纲心里装着事也就不再客套,开门见山道:“娄宿引大军入河东,如今正扣平阳城,徐卫遣人携书来报,言金军势大,意在陕西。两位都是沙场名将,这如何应敌,还望教我。”
何灌一时无言,种师中见状,略一沉吟后道:“徐卫不错,近年军中后起之中,他算一个。他引军镇河东,金军一时之间难以吞下,这就给陕西六路以充分的准备时间。”从他话里不难听出,对徐卫这个后辈很是推崇。也难怪,徐家将本来就出自种家,再加上种师道生前的推荐,因此他虽与徐卫素未谋面,却也十分欣赏。
李纲点头表示赞同,一手抚茶杯,一边问道:“那依太尉之见,西军是入河东助战,还是紧守陕西?”
“想要打过他人,自己先要站稳。是否入河东助战,还是看徐卫大军的表现。但在此之前,陕西六路应当先图自保。”种师中虽是六路制置副使,但在宣抚使和制置使面前也不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
此时,何灌听他侃侃而谈,遂问道:“敢问怎么个自保法?”
“假设徐卫不支,金军要入陕西,最便捷的路只有一条。经河中府,渡浮桥,入关中。因此,陕华路便是抵挡女真入陕西的前沿阵地。徐卫同节陕华兵马,入河东招讨时,带走大量兵力。当务之急,是加强陕华防务,某虽不才,愿率凤翔之兵入陕华坐镇。”种师中主动请缨道。
众所周知,黄河大概是一个“几”字形的走势,在山西与陕西之间,已经变成了南北走向。而河中府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永济市一带,在境内有一处紧要的渡口,名唤“蒲津渡”,于大河之上架设了一座浮桥,用八头铁牛维系,每头重逾万斤。著名的“怀丙和尚捞铁牛”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不管是三路西军攻河东,又或是徐卫率军镇河东,都要先到河中府集结,为何?就是为了渡过浮桥,直接进入河东之地。所以说,种师中提出加强陕华防务,其目的,就是要阻敌于陕西之外。
李纲闻言后,深以为然,如果能御敌于境外,那自然是最好的。陕西是他苦心经营之所,万一金军进入关中,战火纷飞,其破坏将何等严重?
“种公年高,且为西军元老宿将,不可轻动。若有闪失,于军有大害。还是本官前往陕华坐镇。”何灌突然说道。
种师中此时已七十一岁,须发虽半白,但其人身形孔武,坐着还比何灌高出半头,更兼上阵搏杀一生,自有一股威仪在。听了何灌这话,转头道:“制置少保以我年老不堪重用?”
“非也,公乃军中大将,德高重望,本官是从军心士气出发,万万不可让天下闻名之‘老种’身陷危险之地。”何灌正色道。
“哈哈!多谢少保美意!种某继父兄遗志,尽忠报国。今金贼远来,犯我疆界,这守土护国岂能落于人后?可试问女真粘罕,银术可等辈,看种某老否?”种师中大笑道。他这并不是目中无人,而是将门,或者说军人特有的骄傲。他也的确有骄傲的本钱,金军名将完颜银术可拥重兵围太原,被他打得师溃如山倒,仅以身免,历数宋军大将,谁能办到?
何灌又欲发言,李纲见二将相争,劝道:“两位皆国之重臣,这战事一起,本相要仰仗的地方还多。加强陕华防务虽是当务之急,但杀鸡焉用牛刀?”
看他这意思,好像已经合适的人选?何种二人当下追问,李纲这才问道:“曲端目前任陕华帅守,并暂代河东经制使一职,两位以为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何灌种师中几乎露出一样的表情。这还用问么?曲端在泾原给徐原作副手时,两人关系就极为恶劣。在他调任陕华路经略安抚使之前,在一次宴会上,两人因为酒醉竟闹到动刀枪的地步。而到陕华后,又跟徐卫不和,最终导致了河中府缴械抓人一事。现在徐卫在前头挡住金军,若非要说他对后方还有担忧,恐怕就在这位曲大帅身上。
李纲见二人不言语,又道:“我意,将曲端调入京兆,委以制置司都统制之职。再调泽州徐胜回陕华,措置防务,而后再遣泾原徐义德挥师入河中。何少保,种太尉,以为妥否?”
徐义德?徐原?他是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又是徐胜徐卫的堂兄,如果由他坐镇陕华,不管是紧守门户,还是入援河东,无疑都是最好的人选。如此一来,守卫陕西门户的重任就都落在徐氏三兄弟身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本来就是西军的传统。
想到此处,何灌种师中皆称善,当下计议已定,李纲总揽全局,何灌种师中负责调动六路兵马,积极备战,以图御敌于陕西之外。
就在李纲兑现自己的第二条承诺,将陕华军务交到徐原徐胜手上时,平阳城也迎来了新一轮严峻的考验。
完颜娄宿围城数日,除了初期小规模试探性进攻外,再没有大的动作。十几万人马将平阳围得铁桶一般。徐卫不敢丝毫大意,每日必上城巡视,同时催促城中工匠赶制砲车。至十一月中旬,西城添置各型砲车二十余座,其中甚至有一座十三梢的巨砲。
可女真人也没有闲着,完颜娄宿在权衡之后,采用了耶律马五的建议。大起砲车,以量取胜,他推测平阳城中器械有限,况且受制于城中地形,不可能像城外一般大规模架设砲车群。因此驱使兵士,大造器械,又不惜动用大批部队,远赴十数里外搜集石弹。
十一月十五,杨彦入报,言西城外砲车如林,金军恐于近日发动总攻。而其他四门的守御也都有类似金军即将全力扣城的消息上报。为此,徐卫传令全军,严加防备。
十六日清晨,他一反常态,天刚麻亮就在马扩的陪同下亲上城头巡视。天气寒冷,守卫城墙的士卒冷得抱住枪不住踩脚呵气,徐卫上城后,将士们赶紧肃然而立,不敢动弹分毫。立于城头,向下眺望,徐卫心头不禁一震!仅仅一夜之间,平阳西郊简直成了一片砲林!天虽未明,但薄雾之中,那团团耸立的黑影,正是城防的克星!从左望到右,竟一眼看不过来!
徐卫抚着冰冷的城墙,心知决战的时刻就要到了!
从前,对于古代城市攻防战,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国演义》的画面。攻城方一窝蜂按上去,至多扛几架破云梯。而守军则远用弓箭,近用油锅。可现在才知道,在管状火器出现之前,城池攻防已经是如此轰轰烈烈。看看城外数以百计的砲车群,当它们齐射时,该是怎样一副场景?平阳的城防能否经得住如此残酷的考验?
离开城西,一路巡视过去,他发现金军几乎将所有大型器械都集中到了西面,想以此为突破口。但在东北两面,也配备了不少的鹅车,壕桥。
“两面辅助,一面主攻,金军是非要在西城撞开一个缺口。”马扩沉声道。“李植攻打昭德时,起砲车千余座,那场面让我至今历历在目。徐招讨,再固若金汤的城防,也禁不住千砲齐发的打击。”
砲群齐射,首先打击的就是守军士气。试想,你头顶的天空完全被呼啸的大石而掩盖,巨大的声响不间断地在你耳边响起,所有的建筑在石弹轰击下支离破碎,即便是个铁汉也当胆寒!
徐卫默然无语,继续巡视,此时天空渐渐放亮,雾气随之消散。马扩突然道:“望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去,只见西城外,金军砲群之后,架起一座瞭望楼,高竟逾八丈!以坚木支撑,顶端是一间宽约五尺的版屋,一名望子正在屋中朝平阳城内张望!
“如此一来,城内虚实尽收眼底……”徐卫轻声道,面上表情更为凝重。这临军对敌,讲究个知己知彼。初时,我军据城头,居高临下,对金军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现在,女真人建望楼,监视城内一举一动,这个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了。
“金军可以透过望子,给砲车群充当耳目,指引目标。一旦这数百座砲齐发……”马扩沉声道。
徐卫听到此处,将手中马鞭一挥,大声道:“来人,召王禀、马泰、杨再兴上城来见!”
马扩闻声,立即问道:“招讨相公这是要……”
“金军砲车如此之多,没等我军消耗他们,对方就开始消耗我了!”徐卫恨声道。不多时,三将匆匆而来。
徐卫不等他们行礼,马鞭朝城外一指:“看看这一天多似一天的砲车,你们就没有想法?”他这劈头一问,倒把三将给问住了,王禀朝城外张望一阵,也感觉棘手。当初他指挥太原保卫战,金军因为攻城器械的准备并不充分,总共不过数十座砲。而这一次,有李植给女真人当探路石,娄宿就有备而来。仅仅几天的时间,敌军就在西城外架设了数百座砲,真要齐射起来,虽然我军砲车能够对其构成威胁,但架不住人家数量多。
马泰见其他人不言语,心思我随九哥多年,无他便无我马二今日。我不替他分忧谁替他?朝城外仔细观察一阵后,抱拳道:“招讨相公,卑职愿率数百马军,出城杀他一阵!”
听到这句话,徐卫沉闷的心里有了一丝欣慰。张庆、杨彦、马泰,这三个兄弟打一开始就追随他东征西讨,这几年来,从原来的乡下泼皮迅速成长。就连最愚笨的马泰也成为一员干将!
“卑职愿随马统制出城!”杨再兴也大声请战道。前些时日,他与马泰作为先锋,把李军折腾得够呛,对这位虎捷乡军胖将官的武艺颇为推崇,见他请战,自然不甘落后。
王禀朝城外仔细打量,也点头道:“此计可行,敌攻城作业部队正全力准备,数日无战事,护于两翼的敌军也疏于防护。此时若遣马军出城冲击,或可打个措手不及。”
“那还等个甚?卑职这就……”杨再兴急不可待道。
王禀手一举:“莫慌!出城突袭,只可再一再二,断无第三次机会。要干就干大的!徐招讨,不如再择千把精锐步军,各背柴草一束,尾随马军之后。在马军驱赶敌攻城作业部队和守备之军后,放火焚烧战车。”
马扩频频点头,王禀盛名之下,确有手段。此计若能成功,对金军可谓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或者杀不了你几个人,但焚毁几十上百架砲车,也够娄宿心疼的!
战术拿出来,就等主帅最后拍板。徐卫凭城而眺,好一阵没说话,良久,回头道:“焚烧器械需要时间,娄宿也是百战名将,莫轻视了他。这样,等天黑,杨再兴率六百骑出北城,杀他一阵,将敌注意力吸引到城北。此时,马泰再率千骑从西门奔出,我让杜飞虎率精锐步军一千五百人背柴草尾随,专烧砲车!如何?”
王禀听罢,二话不说一抱拳:“相公不愧出自将门。”徐卫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当下计议已定,各将分头准备,他倒径直回帅府理事去了。
这日晚间,平阳城漆黑一片,金军砲车阵地后的望楼上,望子正警惕地监视城内。身处八丈高的半空之中,迎着那凛冽的寒风,这名女真士兵怀抱号旗,不时地吸着鼻子。他发现一个异常情况,这平阳城里怎么就城中部有些星星点点的灯火,四门险要之地俱是漆黑一片。他从版屋探出头去,朝下面吆喝了一嗓子。听到消息的谋克(百夫长)想了一阵,还是决定报给猛安(千夫长)。猛安又想一阵,这算个事么?不管他,只要有反常情况,还是如实上报得好。消息一直捅到负责警戒的完颜活女处,他一听,暗叫不好!这是南军要来摸营了!
北城墙根下,杨再兴从自己部下的马军里精挑六百猛士,这会儿各牵了战马,收拾好器械,正大吃特吃!没错,就是吃!
“羊腿!拿去!”从箩筐里捡出一条大肥羊腿,杨再兴扔给了自己的一名骑兵。后者双手捞住,张开大口狠命咬下去,肥美的羊腿肉吃起来就是爽口!
“弟兄们!招讨相公发话了,回来以后,每人赏十贯!入城就领,概不拖欠!你们都给我吃饱喝足,稍后出城杀他个人仰马翻!让金狗瞧瞧,马背争雄不是他们女真人专有!”杨再兴说到此处,又啐了一口“呸!老子就从来没把他们当条俅!”
骑兵们没顾得上响应他一声,这成筐的羊肉不是天天能吃着的,何况一人还有一碗酒?这勾当干得!有酒喝,有肉吃,有钱拿!天天干这样的事,死了老子也甘心!
在西城,同样的事情也正在发生。所不同的是,马泰比他的兵吃得还欢,谁叫人家心宽体胖饭量大?
“我不跟你们废话!靖绥营的老底子,丢了命事小,丢了相公脸面事大!”马泰说完这句就再也说不出来,他那张大嘴全让羊肉塞满了。
杨彦不知什么时候从城上探出个头来,冲下面吼道:“娘的!我在城上都听到你嚼肉的动静!能不能小点声?我这班弟兄十有八九都在吞唾沫!”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朝发声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头,却是杜飞虎领了一千五百名虎捷步军,都脱去了重甲,一人背一束柴禾,正朝城门集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