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五年十月,大宋两个战场上,江淮地区战成了一锅粥,与金军隔江相望的镇江行在成了惊弓之鸟,朝中为是去是留争执不下。但在陕西,集结起来的十二万西军主力,却准备向女真人发起反扑了。
徐卫受命担任都统制,总管诸军,负责拟定战略,指挥全局。但这个都统制不好当,陕西金军一反常态,收缩兵力全面进入守势。想打大规模的兵团会战,人家不给你这机会。而且宣抚处置司的意见,是兵分数路大举反攻。以现在宋金两军所处的地形,还能分成几路?不外乎就是一路走关中平原,进攻同州,而后转兵背上,攻丹州延安;另一路则从坊州出发,直接攻击鄜州。
但是女真人早有防备,鄜州调来了韩守,必有重兵防守。同州据侦察只有少量金军活动,但徐卫认为,这是诱敌之计。同州附近一定隐藏了金军的主力,就等着谁去硬碰硬的打一场野战。
娄宿现在就象一只刺猬,全身缩紧,竖起尖针,等着西军去下口咬。徐卫召集各路大将商讨进兵方向,北路招讨司的张俊建议,他和西路招讨司姚平仲去攻鄜州,南路招讨司的部队和宣抚司直属部队走关中平原,毕竟这两年紫金虎的部队屡次跟金人交手,经验丰富。
但徐卫不这么想,此次反攻,准备不充分,集结又仓促。而且这次不是他将打独斗,三路招讨司精锐齐出,指挥起来不可能跟自己的部队一样得心应手。金军既然收缩防御,那肯定把西军有可能的进兵路线全都算死了,如果还按套路出牌,只会陷自己于被动。
那要怎么才算出其不意?从金军想不到的路线进兵!
但老实说,想要反攻,最便捷的就是从坊州攻鄜,或取道关中平原攻延安。舍此之外,还真没有合适的路线。陕西的北部是丘陵沟壑纵横之地,山高坡陡,地形复杂,不利于大军推进。
可徐卫偏偏就盯上了陕北。吴玠认为,耀州西军大集结,娄宿肯定也收到了消息,我军如果舍近求远,北上攻打金军占领的保安军,胜算要大一些。当然,鄜州也要打,打不打得下来是其次,关键是把韩常拖住,不让他支援保安军。至于关中平原,不去,确保京兆府无恙就成。
徐卫根据吴玠等人意见提出的这个策略,将领们都赞同,因为谁也不愿意去关中平原。攻城拔寨是西军的拿手好戏,至于跟有骑兵优势的金军在关中平原作战,除了紫金虎,谁也不好这一口。
要攻保安军,必借道庆阳府,再顺着洛水往下走。按理说,张俊和徐成率领的部队本来就是从庆阳府下来的,要攻保安,理应由他们上。但徐卫却决定,他亲自去攻保安,徐成率部协助。姚平仲和张俊攻鄜州。徐胜和徐洪守耀州,防止金军从关中平原长驱直入,威胁京兆府。
计议已定,徐卫发号司令,分拨粮草。临行之前,他再三嘱咐徐四徐五,一旦保安军和鄜州受到攻击,而关中平原上又没有反应,金军很可能会来攻打耀州。这地方是策应诸路兵马的中枢大本营,一旦耀州失守,那就等于打到我军的七寸上了。耀州一丢,攻打鄜州的部队就被堵死,长安也将受到直接威胁。那样的话,西军这回乐子就大了。
一切准备停当,免不了祭旗出师。徐卫将自己的骑兵交到徐四徐五手上,又从北路招讨司部队中划出了徐成所部,共计精兵三万六千余人,火速兵发庆阳府。为了迷惑金军,他下令姚平仲和张俊,他一动身,这两个立即攻打鄜州。
十月末到十一月初,陕西狼烟再起。姚平仲会现张俊,引马步军六万兵出坊州,逆洛水而上,直扑鄜州。韩常不知是不是受了马五指点,鄜州境内直罗和鄜城两个县主动放弃,主力驻守鄜州城,另有一支偏师防守洛川县。
金军果然得到了增援,当姚张二将引大军逆洛水行至鄜州城南面一百余里时,就遭遇了金军阻击。鄜州多山多水,地形不利于骑兵奔驰,金军也只好用步兵为主来阻挡宋军。姚平仲保持了一贯的勇将本色,亲自领军出击,不到半日,击溃挡路之敌,继续前进。距离鄜州城六十里,再遇阻击,姚希晏三鼓而破,高歌猛进。
十一月中旬,兵临鄜州城下。韩常似乎没打算坚守城池,列大军于城外,要跟姚平仲张俊来个正面对决。姚平仲认为,没有了大规模骑兵助战,金军算个甚?他令张俊压阵,自率熙河勇士进攻金军。
熙河军素以剽悍勇猛而著称,军中除了汉军之外,尤其值得称道的就是番兵。番兵大体以世居河湟的羌人为主,另外也有部分党项人。番兵大多身强体壮,能挽强弓挥重兵,马上马下的功夫都十分了得。最重要的是,悍不畏死!坚韧不拔!就算战局失利,也要拼到最后!
姚平仲一路北上,连破阻击之敌,此时士气高涨。潮水般涌向了金军!双方大战于鄜州城下,杀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双方各有死伤,不分胜负,韩常似乎尝到了熙河军的厉害,收兵回城,坚守不出。
姚平仲等的就是这个,会同张俊北路招讨司的部队,把住鄜州城四方要冲,却不急于攻城,而是等待洛川县的金军来袭,要来个“围点打援”。
他这一路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与此同时,徐卫亲自率领的三万余精兵也已抵达庆阳府的最北端。过庆阳府城时,徐原亲自出来劳军,并抽调了熟悉地形敌情的原环庆将康随效力军前。
保安军,也就是后世的志丹县。地处黄土高原,入眼偏是一片沟沟坎坎,山高坡陡,易守难攻。徐卫在庆阳府境内的怀威堡稍事休整,在咨询了徐成和康随的意见之后,决定顺着洛水往下走,先攻金汤城,后取德靖寨,最后再图保安军治所。顺着河走,速度最快,而金汤城与德靖寨都位于洛水之滨,可谓首当其冲。
“招讨相公,往前再走四十里,就是金汤城。”康随骑着马,跟在徐卫身侧介绍道。
徐卫张目四望,从前只在歌里听过“我家住在黄土高坡”,那时候对陕北唯一的印象就是到处都是黄土地,没有草没有树,人们都住在窑洞里。但真的亲眼看到才发现,这盘古开天辟地,那蛋黄是不是全落在陕北了?此地已经不是穷乡僻壤可以形容,简直就不适合生存!
“金汤城有多大?从前可有战例?”徐卫问道。
“金汤城顾名思义,取固若金汤之意。百十年来,我军与党项人在此拼杀多回,金汤城曾三度陷落,又三度被夺回。城池并不很大,但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修建,一切设施都围绕作战需求。相公不可大意。”康随回答道。
徐卫点点头:“保安军从前是韩常镇守,现在韩常被调到鄜州,不知顶替他的是谁人?”
“这个……倒没有听说。”康随说道。
徐卫眉头一皱:“听说?”你们北路招讨司的情报就靠听说?没侦察刺探过?徐卫这就有些冤枉徐大了,他到环庆也不久,而且一摊子的内务需要处理,哪有工夫搞这些?而且保安军地处偏远,除了军队之外,纯粹的平民百姓极少,要侦察刺探难度也不小。
距离差不多了,徐卫派出踏白斥候前往侦察。并传下令去,中午之前赶到金汤城下,今日之内就开打。
又走出几里地,斥候侦察归来,带回数名本地百姓。徐卫看那几人,有老有少,都是一般的蓬头垢面,神情凄苦。十一月,天气已经寒冷,他们却没有棉衣可穿,几件羊皮褂子,到处都是洞。
他们并不知道这支兵马是哪一方的,被抓回来之后,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没一个敢抬头来看。
“你几个,站起身来说话。”徐卫朗声道。
那几人都不动弹,头都快埋到胯里去了。康随一见,喝道:“你们不必怕,我等乃朝廷官军!今兵临保安,乃是收复失地,还你等青天!”
听他这么一说,那年纪约在六旬之外的老丈缓缓抬起头来,却不敢全抬,只把两个眼珠子使劲往上顶,看了几眼,又埋了下去,颤声道:“小人世居此地,从来安份守己,并无半点不法之事。”
“没谁问你这个!相公让你等起身回话!起来!”徐成大喝一声。骇得几人以手撑地,麻溜地站将起来,仍旧不敢抬头。
“老人家,前面的金汤城你知道么?”徐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蔼一些。
那老丈不敢回答,身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汉子大着胆子应了一句:“回相公的话,顺着河走三十里路便是金汤城。”
“那你去过么?”徐卫又问。
“时常去,或挑担柴,或捕几尾鱼,去城里换些油盐吃。”那汉子见徐卫并不如象城里那些军官般凶神恶煞,也就不那么慌了。
徐卫注意边,他旁边一个小女娃,估计只有七八岁,这么冷的天打着赤脚,一条裤子露两个膝盖,冻得通红。一直拉着那汉子的手,把头藏在他身后。
从杜飞虎那里取来了几贯钱,扔了过去:“这钱赏你,给你那娃置身穿戴。”他也是作父亲的,家里的女儿已经会走会说。
那汉子盯着地上的钱看了半晌,愣是不敢去拿,结结巴巴道:“可,可不敢,拿,拿相公的钱……”
“这是你该得的,我再问你,你最近去过金汤城么?”徐卫道。
“去过,去过,上个月底还去过一次。小人运气好,捕得四斤重的大鱼两尾,本想换点油荤。哪知新来的贼配军……”说到这里,自己倒抽一口凉气,抬起头来,满脸惊恐!这不是寿星老头上吊,嫌命长么?你当着朝廷官军的面说“贼配军”,不就等于是指头和尚骂秃子?果然,除了那位年轻的相公之外,其他的军官们都变了脸色!
徐卫将马鞭一挥:“你接着说。”
“新,新来的贼厮专好祸害百姓,小人方进城,两尾鱼便被强夺了一尾,半文钱也没得。再进去,本想寻时常买我东西的那位都头,却被几个恶奴抢去,说是甚么巡检官人要的。小人有心跟他们拼了,这群撮鸟,朝廷养着他们,不打金狗就罢了,居然跟着那姓张的叛降……”
徐卫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你说什么?金汤城里的守军是张深的部下?”
“正是正是!从前金汤城里是有秃头结辫的夷人,前几个月都调走了。军汉们还四处征粮,说是金军要出征。后来来的,就是现在城里的汉军,据说是从前鄜延张大帅的部下。”那一直不敢怎么说话的老丈突然口齿清楚地说道。原来,他看到庄子里最瓜最笨的憨狗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得到官军的赏钱,于是也争着来表现了。
徐卫会意,又取几贯钱扔过过去:“拿上钱,去吧。”那老头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扑上去捡了钱就揣在怀里,还拿一个手捂着,冲徐卫行个礼,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几个百姓走后,康随笑道:“相公,金贼怎么也没料到相公跑这么远的路来攻打保安军,想是把女真军都调到鄜州去了,却把张深的叛军调来守保安,这岂非上天襄助?”
“不错!金军战力不俗,至于张深的部队嘛,哼哼……”后头杨彦突然冷笑道。
“别轻敌,鄜延军虽说大多投降了金贼,但毕竟曾为西军,攻守城池那一套,他们也不会陌生。”徐卫吩咐道。
“招讨相公,他金汤城就算是固若金汤,我军也得给他轰开了去!卑职愿为攻城先锋!”杨彦主动请缨。
徐卫没有回应,抬头看了看天色,估计要快到中午了,即传下令去,全军加速前进,正午之前必须赶到金汤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