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在会见马扩两天之后,王枢终于作出了决定,退兵!
他此次南下本为攻金图鄜延,可徐卫在夏军进入延安之时就已经兵临城下。此时夏军若再攻金军,就是开罪宋金两国,攻宋又非其所愿,因此犹豫不决。马扩的出使,给了夏军一个台阶,王枢权衡再三,得,让你们去打吧,我们还是不淌这浑水了。
马扩于初十当天获释,王枢托他转告徐卫,我们退兵是看在川陕宣抚司两位徐宣抚的面上,还望你方不要忘记这一节。马扩应允,但没有马上离开,他得亲眼看到夏军离开才放心。
十一,各营夏军拔去军寨,收拾行装,开始北撤。马子充这才放下心头大石,准备启程回军。
“招抚相公。”营帐门口,负责把守的士卒向快步而来的李世辅行礼。此次夏军出兵,夏主李仁孝授王枢移讹二人为陕西正副招抚使,授李世辅延安招抚使,以充先锋。
李世辅点点头,掀起帐帘进入,见马扩已经收拾好行装,正准备外出,遂道:“世辅奉命前来相送。”
马扩面露笑容道:“有劳。”但转念想起对方意欲归国一事,不由得有些作难。现在夏军肯退,这对眼前的局势乃至宋夏关系都有好处。但若在此时,李世辅背夏而归,显然会给宋夏关系蒙上阴影。
思之再三,他问道:“李招抚,今夏军已撤,你有何打算?”
李世辅毫不掩饰自己的急迫之心,朗声道:“自当率部归国,效力于徐宣抚麾下,光复全陕,以雪深仇!”
马扩面露难色,他知道李世辅确实不容易,但总得顾大局才是啊。但人因为谋归故国,举家被害,千难万难才走到今天,你现在让人还回西夏,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当下默然,命随从带了行装,出帐牵了马匹,准备启程。李世辅一直相随左右,送到营门之外。趁上马之前,马子充终于横下心,劝道:“公持忠义之心,思念回归,马某能够理解。只是眼下局势如此,若你背夏,恐于大局有妨,还望忍辱含垢,再周旋时日,待日后再作计较,如何?”
李世辅闻听此言,不由得五内俱焚!我虽是党项人,但我们家由唐至五代,再至本朝,都作苏尾九族都巡检使,二百年世袭禄秩,累受国家之大恩,哪里才是我的故乡?哪个才是我的故国?为了回归,我满门被害!以二十六骑投奔党项本家,经历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机会!
现在,徐宣抚起虎狼之师收复陕西,正是我尽忠国家,报血海深仇之时,你还让我回西夏去!这怎么可能!
罢罢罢!你马扩终究只是个使者,我跟你说不着!等将来见了虎帅,自有定论!
当下,李世辅满腔愤恨,不便发作,只抱拳一礼,沉声道:“马参议一路好走,世辅就不远送了。”语毕,转身就走。
马扩见如此情况,心中暗叹,恐怕对方不会听我劝告,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罢,还是快走!别到时让人家以为是我跟李世辅串通,拉他反水!一念至此,再不迟疑,率了随从打马狂奔而去!
再说这头李世辅回到了帐内,心绪难平。暗思若从马扩之言再回西夏,则永日无回归之机,何日报得大仇?几时才报得国恩?遂下定决心,便召部将崔皋入帐。
崔皋本是汉人,从青面夜叉于夏境作乱多时,李世辅平定叛乱,崔皋服其骁勇,追随帐下听用,世辅待之甚厚。
那崔皋进帐,抱拳道:“招抚相公有何吩咐?”
李世辅也不相瞒,直言道:“今陕西徐宣抚尽起大军收复故土,正是我报效之时!我欲引部归国,你可愿相随?”
崔皋闻言,一时沉默,思索片刻之后,答道:“相公既然不忘故国,持忠义而归,末将本是汉人,如何不去?”
“如此最好!到徐宣抚麾下,自为你讨要禄秩官爵!”李世辅许诺道。
崔皋谢过,又听招抚相公言:“此去,只带平青面夜叉时旧部,余众一概不夺,你去好生安排。”崔皋领命而去。
当下,他也收拾行装,不动声色,随夏军主力北撤。党项诸军此来,本为夺取鄜延,将士们满以为会和从前一样,进入宋境大肆掠夺一番,整个盆满钵满。哪知一入延安,不过逗留时日,一无所得之后,便卷旗而回。所以上下都索然无味,耷拉着脑袋回国。
第二日,已离了延安境,行至白于山口。李世辅主动殿后,让主力先过,王枢移讹皆不疑有他,自引军过山口进入夏境。
李世辅逃亡西夏时,止二十六骑亲信,后平定“青面夜叉”之乱,俘其部众。那匪首有一支亲军,人披铁甲,乘河曲良马,士卒皆善使长枪砍刀,精于弓弩。夏军几次征讨,都以失败告终,便是“铁鹞子”也在他手里吃了大亏。夏主李仁孝在李世辅出兵之前就告诫他,说“此贼未易轻图,国中无有制之者”,可见其战力之强悍。
这次夏军南下,李世辅所统之军,除夏主拨给的部队以外,他还带着这支精锐骑兵。人数并不多,只一千二百余骑。崔皋等人早已奉了李世辅将令,命令各级统兵之官暗中准备,要随李招抚投宋。这些人,本来是反抗西夏的“叛贼”,被李世辅击败后,又追随于他,对投宋自然没有什么障碍,只等军令一下。
“招抚相公,大军已过山口,我等可以举事。”崔皋打马至李世辅跟前,小声说道。
李世辅手搭凉棚眺望,见夏军主力渐渐没于白于山中,遂断然下令:“走!”语毕,调转马头,以刀拍马狂奔!
那千余悍卒发出尖锐的啸叫,纷纷追随其后。一时间,尘土大起,马蹄南去!
殿后部队的异常举动很快被夏军察觉,被迅速报到王枢跟前。王枢与移讹都大惊失色!前者判定,世辅此去,必为投宋!移讹大怒,起精锐“铁鹞子”三千,与王枢一道疾追上去!
却说李世辅归心似箭,纵马狂奔!千余铁骑卷起烟尘,滚滚向南。想到不日就将重回故土,见到西军领袖徐卫,并效力麾下,攻金报仇,李世辅不禁心驰神往!
只是他身后那一千二百余悍卒就没想这么多,李招抚打败了我们,咱现在自然追随他,以后谁给饭吃,谁给饷银,咱就替谁卖命,就这么简单!
奔行一阵,已去数十里,李世辅正激动之时,背后士卒大呼:“追兵来!追兵来!”
李世辅一惊,回头望去,果见烟尘未落之处,一彪骑兵风驰而来!他心知这必是王枢起“铁鹞子”来追,倒也不惧,环顾四周,只见前方驿道拐弯之处,地形抬高,有俯瞰之势,便命部队全部布于坡上,他本人手执双刀,横刀立马静待。
不一阵,铁蹄震动,追兵赶到。移讹见李世辅据着有利地形等候,倒也不敢贸然进攻,喝止部队之后,暂作观望。
“王枢密,李世辅居高临下,有俯冲之势,急切难图!”移讹是个行家,一眼看出端倪。
王枢脸色晦暗,沉思片刻,便道:“你们别动,我单骑去会他。”不想这文官,却也有如此胆色。
“枢密,李世辅反水投宋,你要当心加害。”移讹阻止道。
王枢摇摇头:“李世辅是党项人,大夏又于他有恩,他如何加害?”遂不听劝阻,单骑而前。
至坡下,李世辅身旁崔皋取铁弩张弦欲射,被他制止。
王枢面对坡上林立的骑兵,面色不改,放声唤道:“世辅!你势穷来投,我主怜你,先是拨兵于你立功,如今又借兵让你复仇,你怎能转面无恩,背弃南投?你此种行径,怎配忠义二字?”
李世辅听罢,也是面皮都不动一下,朗声回道:“王枢密!昔年我背负血海深仇来投,夏主仁德,收留国中,世辅怎敢相忘?”
“既不忘旧恩,为何反水?”王枢厉声喝道。
“我有一言,枢密静听。夏主于我有收留之恩,然我率兵平乱,已然报过了。我家累代深受国恩,人生天地间,当以忠义为安身立命之本,如何不思报效?今西军举兵复陕,正是我雪耻报国之时!本欲与枢密相公作别,但恐横生枝节,因此不告!请枢密相公回报夏王,言李世辅去也!”
王枢听罢,知他归国之心坚如铁石,难以撼动,遂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你本是宋臣,既要归宋,我不拦你!但需留下兵马!”
李世辅见他这么说,也不回答,纵声问道:“诸军听好!你等有愿归夏者,可驰下坡去!我绝不在背后放暗箭!”
那千余士卒无一人应声者,李世辅连问三遍,都无人肯去。李世辅这才道:“枢密可看清?”
王枢无言以对,放他走吧,心有不甘;与他厮杀吧,李世辅长于用兵,惯于沙场,他麾下这支骑兵又是悍不畏死之徒,这却怎生是好?
思前想后,不觉恼怒!我这回怎如此背时?哪一桩哪一件都是进退两难!
此时,移讹打马过来,沉声道:“王枢密,休与他废话!他便是据着地利,我也要与之血战,怎肯放他归宋?”
王枢摇摇头:“李世辅非易与之辈,罢了,放他去吧。”
“这……”移讹愕然。
“徐卫极力修好与我朝关系,李世辅这事,等战毕他自然要给我们一个交待!”王构说罢,即冲坡上喊道“世辅!好自为之!”
移讹朝坡上盯一眼,无可奈何,随王枢一道北还。李世辅待他走完,才引军南驰。不到半日,过平戎,越招安驿,金军守卒无人敢拦。行至延安府城东北方时,遇金军游骑百余,李世辅挥双刀疾驰击之,金军不能挡,大败而逃。
九月十三,延长县。
马扩出使归来,具言夏军已退,将帅欣喜不已,西军终于没有了顾忌。徐卫派人至甘泉命令泾原军,约定九月十五同攻延安!马子充又报告有李世辅之事,徐卫闻听其遭遇,也不禁为之惋惜和感动,但大战在即,也就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这段时间,受益于丹州道路的畅通,非但军粮得以接济,重型装备也陆续运抵。如此一来,金军想凭借营驿阻延宋军攻势的打算,恐怕就要落空了。
这一日,各军部队都在积极准备,身在延长城中的徐卫也没有闲着,他正和将帅们制定详细的战术。
“先不管其他,各色砲车推上去给他一阵猛轰!他那营垒再坚固,又怎敌得过石弹?砲击之后,步军压上,弓弩在后延伸,一举攻破他的大营!”张宪颇有些手舞足蹈的架势。这些日子,把将士们憋得够呛。本来气吞万里如虎来着,哪里横里杀出个党项人,白白搅了一场!
“用石弹作甚?金军营垒坚固,又背靠城池,石弹难以迅速击溃其士气。莫若用震天雷,只轰他一个时辰,敌营自乱!”杨彦驳斥道。
张宪一听,笑道:“大帅说得倒是容易,一颗震天雷,抵百颗石弹不止,轰一个时辰,那得砸出去多少钱?”
“打仗不花钱,有这样的好事?你用石弹轰,旷日持久,敌军再一反制,徒增伤亡,不如用震天雷来得爽利!”
“新造‘威远砲’已不需众多士卒拉梢,且射程更远,载弹更大,金军恐怕也难以反制!似金军这种营垒,只需轰他半日,要么就退进城去,要么就出来迎战,只有两条路可走!”
威远砲,乃西军新式抛石机,因产于设在巩州的陕西都作院辖下威远寨而得名。
“拔了城外营寨,还得面临扣城,宜速决,还是用火弹吧。金军退进城里的可能性很小,毕竟那么多部队,一旦进城就几乎完全陷于被动,韩常应该不会么干。”吴玠说道,语毕看向徐卫,见宣抚相公并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