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这一问,把苏昊吓出了一身冷汗。解救李贽的事情,是勘舆营的重大机密,除了参与行动的那几十个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李贽在勘舆营里化名林执,外貌也做了改变,让以往很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苏昊自以为这件事已经能够做到瞒天过海了,孰料想王锡爵居然直接就跑到他门上来打听李贽的下落,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这个信息的。
“王阁老,你说什么李宏甫?”苏昊结结巴巴地掩饰着问道。
王锡爵呵呵一笑,道:“你敢说李贽没有藏在你军中?”
苏昊搞不清楚王锡爵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还是在诈自己,他不置可否地反问道:“王阁老此言,苏昊实在是不明白,还请王阁老明示。”
王锡爵道:“苏改之,你以为自己行事周密,却不知道其中破绽甚多吗?锦衣卫骆准率人来河南捉拿李贽,带回去的却是一个死人。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毛病,我与李宏甫是多年的挚交,还能被你随随便便弄个乡下老头就骗过去了?”
苏昊尴尬地笑道:“王阁老,就算骆准带回去的不是李贽,阁老又凭什么说此事与小子有关呢?”
王锡爵道:“我算过时间,那时候正好是你部路过刘店镇的时候,若有人敢胆大包天偷换钦犯,那此人便非你苏改之莫属。不过,你做事也算周到,居然能够让骆准吃了哑巴亏,回到京城一句话都不敢说。若不是看了你送到京城里去的报告,我还真不敢断言李贽就在你军中呢。”
“这么说,是那份报告露了马脚?”苏昊问道。前面王锡爵说自己与李贽是挚交,这让苏昊的心放下了几分。他现在想知道的,就是王锡爵到底是通过什么猜出李贽就在苏昊这里的。
王锡爵道:“你们的报告行文简洁,叙述缜密。这绝对不是你这样一个二百五的末流秀才能够写得出来的。你们那个周举人我也见过了,虽说也有几分才学,但也还不足以完成这样一篇大作。还有,文中有若干处行文俨然就是宏甫的口气,这种东西想瞒是瞒不过去的。
改之,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惦记老友的身体,过来探视一下。若我想就此事对你不利,在骆准刚回到京城的时候,我就可以揭开此事了。又何必替你瞒了这么久?”
“原来如此,那小子就谢过王阁老了。”苏昊没法再装傻了,他拍了拍巴掌,喊进来一名亲兵,吩咐道:“你去后宅,请林先生过来,说是有老友来访。”
不大工夫,李贽笑吟吟地走进来了,一见王锡爵。便抱拳施礼道:“符驭兄一向可好啊,卓吾这厢有礼了。”
“你是宏甫兄?哎呀,你可想死我了。”王锡爵迎上前去,拉着李贽的手。仔细地端详着他的面貌,好半天才说道:“这样也好,连我都不敢认你了,寻常人更是认不出来了。”
李贽拉着王锡爵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感叹道:“老夫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相貌如何,又何必放在心上。符驭兄。听说这一次是你过来问案,我就猜到你会到改之这里来找我的,这点事情,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你符驭兄啊。”
王锡爵摆摆手道:“以我猜测,相信宏甫兄尚在人世的,并不只有我一人。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锦衣卫是倒行逆施,你李宏甫乃是当世大儒,岂能受辱于鹰犬之手。大家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脱厄的,但看到锦衣卫带回去的并非你的尸首,大家还是暗自庆幸的。”
“事有仓促,我的部下能够找到一个刚刚故去的乡下老者来李代桃僵,已然是很不容易了。你让我们上哪去找和李先生一模一样的人去?”苏昊在一旁发着牢道,既然李贽都已经露面了,他也就没必要隐瞒事情的经过了。
王锡爵与李贽相视一笑,王锡爵说道:“宏甫,你看改之此人,还堪造就否?”
李贽点点头道:“才思敏捷,不拘一格,最难得的,是为人刚正不阿,富贵不能,确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李先生过誉了,这一次办案,不全是李先生在幕后主持吗?你看,王阁老根本就不相信小子能够把这件事做得如此周全,所以才会寻上门来找我讨要李先生。”苏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卓吾先生行事一向剑走偏锋,这大明官场之上,也只有你苏改之敢用他的策略,仅凭这一点,改之你也算是一个有胆有识之人了。”王锡爵向苏昊微微颔首,表示对他的肯定。
大家互相恭维了几句,王锡爵又与李贽叙了叙离情,这才把话题拉回到眼前汝宁的案子上来。王锡爵把头转向苏昊,问道:“改之,汝宁这个案子,你希望办到哪一步才算合意?”
照理说,王锡爵和王家屏来了,苏昊这一趟的差使就算完成了。案子往下如何办,办到哪一步为止,都是由两位阁老决定的,根本不需要征求苏昊的意见。不过,王锡爵是带着培养人才的心态来的,加之此前的事情一直都是苏昊在办,对此事有发言权,所以他才有如此一问。
苏昊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下官希望,能够把所有的作恶之人都绳之以法,还百姓一个公道。”
王锡爵对于苏昊的意见不置可否,而是又对李贽问道:“宏甫兄,你觉得呢?”
李贽道:“老夫倒也劝过改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刘其昌毕竟也是一任知府,背后的人脉很是雄厚,如果把他得罪狠了,只怕日后在仕途上会有更多艰险。不过,改之觉得,打蛇不死,反受其噬,如果这一次不把刘其昌整到万劫不复,以后说不定麻烦更大。这一点,老夫倒也是赞成的,所以,现在老夫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了。”
王锡爵点点头道:“你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一次改之已然是把一大帮子人都得罪了,就算现在罢手,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做得更狠一点。未来如果在仕途上不能有所作为,改之就在军中发展好了,兵部的王一鹗对改之倒是颇为欣赏的。”
“我知道,我这一次靠武力对付文官,是犯了大忌了,也许以后真的只能在军中混日子了。”苏昊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道,他原本对于当官之类的事情也没太多兴趣,要他与那些文官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他也做不到,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当个官场公敌好了。
王锡爵又道:“现在倒是有一个难处,你们想把刘其昌扳倒,得有确凿的证据才行。到目前为止,你们找到的证据,都是旁证,并不能证明刘其昌对于这些事情是知情的。我和忠伯都清楚,刘其昌肯定有问题,但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就查办他,只怕朝廷里那些言官不会善罢干休的。对了,改之,你可知道,这一次与我们同来的,还有你的一个死对头,叫程栋的,你可认识他?”
“程栋?”苏昊有些觉得意外,“他与我是同乡,我与他有过一些过节。他怎么会和你们一起来了?”
王锡爵道:“他今年参加会试,中了进士,现在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你在汝宁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在京城写了一篇讨苏昊檄,颇有一些影响。所以,这一次那些支持刘其昌的人就推举他随着我们一起来汝宁了,目的也是为了与你为难吧。”
“讨苏昊檄真是太抬举我了。”苏昊暴汗,想不到自己还能享受到被人写檄文的待遇。
由于通讯手段落后,京城里的这些事情并没有传到汝宁来,所以苏昊此前并不知道这件事。程栋为什么要与自己过不去,苏昊实在有些想不通。他与程仪、程栋姐弟最早的确有过一桩小冲突,但他很快就作出了补救,帮助姐弟俩进了县城,还推荐程栋进了书院。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苏昊的帮助,程栋进步是没有这么快的。
在后来有关金矿矿难的事情上,程栋曾发起过一次“倒苏”运动,但没有成功。为了这件事,程仪还专门去向苏昊道歉,但程栋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也就是说,在他心里,始终是把苏昊当成一个敌人的。
程栋为什么与自己有如此大的仇恨呢?苏昊百思不得其解。
“王阁老,你说程栋也到汝宁来了,我怎么没见着?”苏昊问道。
王锡爵道:“这是邬伯行出的一个主意,说我们这样去问案,难保公平,应当安排几个人下去微服私访,了解民情。程栋不知何故懂得一些当地乡谈,所以就由他带着人中途离开了。”
“呵呵,他当然懂得汝宁的当地方言,这有何奇怪的。”苏昊笑道,想起程家在汝宁的事情,他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如果程栋知道当年他父亲被害的真相,不知道会有何感想。
“这样一个跳梁小丑,不足挂齿。符驭,你刚才说不一定能找到刘其昌涉案的证据,这一点我们也想到了,老夫和改之这些日子倒是搜集了一些材料,我们一起来会商会商吧。”李贽对王锡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