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极殿,小皇帝正召见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臣,秘密商议张居正辞相之事。
而林延潮与王家屏二人就先在建极殿东暖阁里休憩。
忙碌了一日,林延潮,王家屏都未吃饭,张鲸立即吩咐,将供内监膳食之人给二人送来一桌。
王家屏见桌上饭食虽是丰盛,但事情挂在心底,也没什么胃口,吃了点糍巴就停箸不食了。
但是林延潮办了一日差事,却很是饿了,就着白煮猪肉,吃包儿饭是有津有味。
宫廷膳食有‘冬不白煮,夏不’之说,从一月至四月,宫人多吃白煮猪肉。至于包儿饭,是以各样精肥肉,姜、蒜锉如豆大,拿来拌饭,以莴苣大叶裹上。
包儿饭就白煮猪肉,确令林延潮胃口很好。
一旁宫人与王家屏见了林延潮狼吞虎咽,不由都是笑。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伶俐的内监立即奉上湿帕来给他试手。
见林延潮吃了差不多,王家屏吩咐宫人尽数退下。
林延潮知王家屏有话与自己说,果真王家屏道:“宗海,这一次元辅指定潘,余两位大臣入阁,又向陛下荐举支持新政大臣,充居要位,乃有人走政不息,遥控朝局之意,此实为不智。”
“既是宗海劝元辅退位,何不连此事也一并劝了,如此可得全功?”
林延潮道:“忠伯兄,新政之事,寄托元辅一生心血。在其府上,他曾与我讲过‘为政不难,不罪巨室’,但新政所为就是打击巨室,他这一走,满朝多少权贵必是胁迫皇上,立即罢去新政。
“故而他并非不肯放权,而是想有这些人撑着朝局,如此就可维持新政的局面。我非不愿劝元辅放权,以保全身,但实已是尽力,劝不动元辅。”
王家屏叹着道:“我也明白能劝至这一步,宗海已是尽力,元辅于陛下固然是扶上马再送一程的心思。但说句难听的,死后怎可知身后事?吾以为既是退,就退得干干净净,否则徒惹得人不快。”
“你别看陛下眼下是答允了,那是念在元辅十年辅政之情上,但心底绝有一根刺在,将来恐生祸事。”
林延潮听王家屏分析,不由佩服地道:“论见事之明,真无人可及忠伯兄。”
王家屏笑着道:“哪里,我不如宗海才是,若非你这一次劝得元辅辞相,我可能就要叩阙上书,劝元辅放权,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啊。”
林延潮忙谦虚道:“忠伯兄哪里话,是元辅自己早有辞相之意,此事我也不过是沾了水到渠成的光而已。”
王家屏见林延潮丝毫不居功,更是欣赏低声道:“元辅辞相后,阁中只有两位阁老了,张蒲州处事圆滑,你恩师为人中庸,都不是弄权,操持朝政之人。到时权柄自是回到圣上手中,无论以后朝局如何变化,但你我身为陛下的帷幄近臣,将来得到大用是少不了的。”
王家屏要力谏张居正,林延潮私谏张居正,二人此举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王家屏的公心,乃是为了保皇,这与林延潮不同,不过在私心上,二人却是一致。
林延潮亦低声道:“论及资历,忠伯兄远在我之上,此番拥立之功,至少翰苑学士是跑不了的,以后小弟要靠忠伯兄提携了。”
王家屏闻言大笑道:“宗海放心。”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推门之声。
林延潮,王家屏也是挑帘出去。
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都是向天子告辞,林延潮见小皇帝神色舒展,张四维,申时行在他的面前都是作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样子。
申时行还好说,待人一贯处下,但张四维如此,令林延潮有些吃不住。
在内阁历事时,张四维为人倨傲,林延潮几时见过他如此,更何况张居正一退位,张四维就已是位极人臣。在明朝七品文官尚敢骂君王的士风下,张四维身为堂堂内阁首辅,如此也实在令人太看不下去吧。
见这一幕,王家屏对林延潮调侃道:“咱们这位将来的辅台,可真有两张脸啊!”
林延潮会意一笑。
林延潮但见小皇帝此刻已是春风得意,方才那点因张居正退位,而挂在脸上的忧容早不知哪里去了。
小皇帝见林延潮,王家屏候在一旁,笑着道:“两位卿家,陪朕去慈宁宫见太后!”
王家屏称是一声,林延潮却面露为难之色。
小皇帝哈哈一笑道:“林卿家是否因违背了太后的懿旨故而担心?”
林延潮躬身道:“陛下明见万里,讲臣确有此虑,不知如何见太后。”
小皇帝安慰道:“正是因此事,要为你分说。你放心,你是朕的心腹大臣,又是一心为朕办差,太后最多训斥你几句,不会为难你的。”
于是二人跟着天子的御驾来至慈宁宫。
小皇帝先入殿说话。
李太后读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以及密揭问道:“为何张先生不托旁人,而托林延潮送这乞骸归里疏,及密揭给你。”
小皇帝道:“张先生说是这林延潮是朕的亲信,其他大臣的话朕不信,此人就在外面,母后不如问问他?”
“不用了,”李太后手底剥着念珠,半响道:“看来张先生,是真铁了心要走了。你母后终盼着张先生,能再替咱们娘俩再守着大明江山一些日子。”
李太后说完渗出点眼泪来,小皇帝也是眼眶湿润。
小皇帝道:“张先生迟早是要走的,但母后你看张先生推荐的潘,余两位大臣,是否可为阁臣人选?他在密揭里叮嘱儿,说再实行新政十年,可保江山社稷百年,你觉得妥当吗?”
李太后沉吟道:“我对外朝大臣也没知道几位,不过次辅是娘的同乡,武清伯多次在娘面前赞过此人。娘也觉得此人也甚是恭敬,新政,用人的事,你可多与他商量商量,但总比不上张先生了,你自己也多多拿主意。”
小皇帝想起张四维方才的恭敬,心底甚至满意于是点点头道:“朕明白了。”
顿了顿小皇帝拿起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问道:“那张先生这折子,朕就允了?”
李太后剥着念珠一阵无声,已是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