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九年二月,前方战事不休。传到洛阳宫中的皆是捷报。冯清总是笑吟吟听罢,颔首道一声:“好。”然而,我并不认为情况有多么乐观。
南北对峙的局面,从东晋十六国延续至今。元嘉年间,宋武帝两次北伐,北魏太武帝亦率军南下,直打到建康城附近的瓜步。到北魏太延五年,南北分界线已向南推至淮河,几个南北交界处的重镇,如虎牢、滑台等,皆归属北魏。此后,尽管边境时有摩擦,但双方一直维持着这种均势。
拓跋宏这次南伐,不过是借了萧鸾屠戮宗室、废黜少帝、自立为帝的契机,以为萧鸾在南朝民心尽失。然而,事实显然不是如此简单。他滞留钟离久矣,焉知不是阻力重重,进退不得?
我此刻身在洛阳,他却滞留南方。一条淮河,千里路程,这是身的距离。而心呢?似不曾分开,却又似南辕北辙。
洛阳的宫室中,毕竟残余了他遗下的淡淡温情。小黄门苏兴寿引导我穿廊过户,这一路,皆是山石水色,我在这巧妙的布局下惊喜不已。南面角楼,鎏金的匾额上,题着古朴庄重的四个字:菡萏幽室。我蓦然止步,眼中顿时有了酸胀的热度。
随即入室,但见古籍、书画、琴谱,未及清理而堆砌墙角。苏兴寿察言观色,笑道:“这是皇上命人在洛阳收集的。说是谁也不许动,昭仪来了自会整理。”
我微笑不语,兀自走到窗前。檀木的窗扇,极大、极阔,轻轻一推,清旷之气瞬间拂面,却原来正对着一面绿水。我不禁微微一怔,苏兴寿又笑道:“这湖原是没有的。皇上南下之前,特意命人凿的,还让种上莲花……”
当着宫人,我的笑意疏淡得近乎漠然,只是没人知我,这一瞬间云淡风清。夜里枕着典籍入睡,忽然泛出些惆怅,他是枕着金戈铁马入睡么?
二月已过,始平王拓跋勰率轻骑回洛阳。他是回京报丧:司徒大人病卒于钟离。
消息骤至,有短暂的静默,直到冯清的悲泣声不可抑制地迸发出来,我才惊觉:这个司徒大人,是我的大哥冯诞啊。冯清的喉间只是猝然一声咽呜,旋即却被她强行压制住,她以手支额,垂下头,压抑地啜泣着。
我懵然呆坐。冯诞和拓跋宏同年,他这样年轻,仕途正好,我从未将死亡与他的年轻得意联系起来。我心中只是感慨,应有的悲伤却遥远得很。他虽是我的大哥,却和路人一样生疏。我们的身体里有一部分相同的血,而另一部分,却是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血,这种差异,生生疏离了骨肉亲情。
我终于也流下了泪水。在袁贵人冰冷的逼视下,在罗夫人温和的悲悯中,在拓跋勰隐约的关切里,我这泪水是为了无常的人生。
“请皇后、昭仪节哀。”拓跋勰静默了许久,终于冷静地说起他的身后事,“臣奉旨送司徒灵柩返京。皇上下诏赐赙物布帛五千匹、谷五千斛,以供葬事,赠假黄钺、使持节、大司马,领司徒、侍中、都督,太师、驸马,加以殊礼,备锡九命。”
冯清终于勉力克制住情绪,以压抑的声音问道:“皇上可定了谥号?”拓跋勰一怔,随即答道:“谥曰元懿。主善行德曰元,柔克有光曰懿。”
冯清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字,悲恸中似乎有了一丝安慰。
我离开昭阳殿的时候,忽见小黄门苏兴寿在檐下守候着。我料知有事,只是神色自若地向前走去,直到离开昭阳殿的范围,才略略停步。他跟上来,轻声而谨慎地说:“始平王殿下请您移步说话。”
我一惊:“他还未出宫?”心中却有些惶然。苏兴寿已上前几步,欲为我引路。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头跟上。
往西行,不觉已到了御河沿岸。此处荒凉,新发的黄绿柳尖,袅娜地撩着河水,浅淡的涟漪却泛在我心里。拓跋勰显然已等候多时,然而,他只在原地踟蹰,亦如少年时那般,折枝攀柳。我示意苏兴寿不必跟来,守在远处即可。然后,我无声地走近。
他正对着柳枝凝思,似感悟到什么,忽然回头,面容清峻而明晰。他微微退后一些,不知不觉抛掉了手中的柳枝,轻声道:“昭仪节哀。”我的泪水却早已干了,似笑非笑地问:“别来无恙?”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方才怕皇后悲痛过度,不便细说司徒大人的情况……”我微惊,难道他就这样肯定,我不悲痛么?他说下去:“司徒大人随圣驾到钟离后,一直卧病。皇上日日相视,在钟离滞留半月之久。二月辛酉,不得已而率军前行,与司徒道别。司徒那日精神尚好,坐起来说,‘臣梦太后来呼臣。’……”
我心中尖锐地一震。太皇太后的面容,模糊地在记忆里打了个照面,顿时冷汗涔涔。拓跋勰似乎察觉到我神色有异,稍稍一顿,才继续说道:“皇上率军离开钟离,日行五十里,黄昏时有快骑从钟离赶来报丧,说司徒大人薨了……皇上哀不自胜,遂抛下大军,轻骑而返。当时,南朝天子派了左卫将军崔景慧和宁朔将军裴叔业救援钟离,囤兵之所距离皇上不过百里……”
我不觉失色道:“这太危险了!殿下宿卫左右,难道不劝劝皇上?”拓跋勰答道:“苦劝无益,皇上重情。”我心中一阵恍惚,重情?他稍顿,又正色道:“为人君者,重情重义;为人臣者,也只能持戈执戟,誓死相随了。”
似有一种失落,从原本该有的感动中徐徐升起。沉默了片刻,我问出关键的一句:“皇上何时回京?”他怔了怔,显然在犹豫,许久才道:“南方有些状况。”
我紧紧地盯着他。他低声说:“齐军反攻了。”我目不转睛,仍以目光询问。他说:“南伐数路军队,虽然攻城夺池,但伤亡惨重,惟有王肃军功卓著……”在他若有所思的停顿下,我轻轻接口:“这是自然的,他原本就怀着复仇之心。”
拓跋勰又道:“待王肃进攻义阳,义阳告急,齐主派将军张冲出兵攻打我方城池,以分去皇上的兵势……”我打断他,只问结果:“齐军攻下了我方多少城池?”他犹豫了,面色凝重,终于还是坦白告之:“建陵,驿马,厚丘,虎阬,冯时,即丘,一共六座。”
我先惊后怕,终于颤抖着问:“难道王肃还劝皇上继续么?”拓跋勰似有不忍之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我苦笑着问:“那么,殿下是什么看法呢?”
他不免踌躇,我尖锐的目光却固执地盯祝蝴。他终于说道:“我的想法,自然是暂缓南伐。朝廷刚刚南迁,洛阳的局势尚且不稳,后方亦未安抚。”我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
他轻轻一蹙眉,面有忧色,似自言自语一般:“自冯司徒病逝后,皇上虽在军中,但意志难免有些消沉……”许是我目光中清亮的一点微光,惊扰了他,他一惊而抬头,重新又沉默了。
我沉吟道:“既然殿下先行回京,不如请李中书上奏折,劝皇上班师。”拓跋勰愕然。然而,这又是非常现实的打算:拓跋宏既然南伐,又岂能甘心无功而返?冯诞之死,既然消沉了他的意气,那么眼前只需要一个台阶,让他顺势而下。
事情的发展,正是按着预期的方向。不久,李冲上奏折,认为久攻不下,士心孤怯;天气渐热,北卒在南方多有不惯;且夏水盛涨,粮草运输不便。希望皇上早日回朝,“经营洛阳,蓄力观衅,布德行化”。
拓跋宏终于在三月将尽时班师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