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颀隐约忆起幼时母亲给自己罗列的危险事物,现在想来仍是不错。车、水、电是孩子的三大致命天敌。眼前就是一个三种天敌同时具备的地方。电线密集。地面积水腥臭,之间夹着十多部依维柯大货车,大多磨损得很厉害,肮脏陈旧,仿佛为巨大的怪物啃噬过,显得极为悲暗。这里是原烟州汽修厂,现下已经成了废车收购站。
沈颀一边扬起头,一边压低帽子,眼睛在帽沿遮弊阳光于额头上形成的黑影中来回扫视。她只认识金天闯,跟刁梓俊没有半点关系,况且早已被撤去了警察职务,想向刁利索取刁梓俊的遗物——日记、电脑磁盘一类的实在无从开口,而刁利也早已固执地将儿子生前的一切用品都付之一炬。沈颀又想到了刁梓俊在公司的办公电脑,但同时也料得到刑坤早就令办公室焕然一新,原来电脑上的全部资料大概都被删除了。余下的只有从顾学庆、石冶一中的女教师曲青婷的家属着手了。她觉得除了刑坤以外,这两家的家属都有杀害刁梓俊的嫌疑。但她仍在潜意识中希望是刑坤下的黑手,因为她不是在为刁梓俊复仇,而是为了无辜的父亲,由此跟踪刑坤几乎成了她的一种本能。
一部别克MPV缓缓驶入,这辆车也不怎么干净,微垢令本来就暗淡的底色更加凄迷伤郁,与周围潮冷低沉的环境十分协调。刑坤只穿了件蓝黑色的普通外套,身后的两个人也是松松垮垮很不精神的打扮,从车里面走出来。
刑坤挠挠头,来回看着,问:“准备好了么?”
一个瘦高个手下点头说:“刑总。”
“你怎么跟不上趟儿?”刑坤摁摁他的肩,“我问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给我看看。”刑坤随手找了个从废弃巴士上拆下来的破座一坐,“快点儿,这里呆不久,董炎那王八蛋查我呢。”
瘦高个儿将提出的旧箱子打开,拿出一柄闪着银光的SSG3000。
“行,看准了就动手。”刑坤对那个瘦高个晃晃手指。
一个胖子问:“还有个事,刑总,那姚金顶……”
“这个我知道,”刑坤上了车,又把头探出来说,“你们等着看吧,这事一完,我自然有办法办他,不光他,还有他儿子,我让他姚家断子绝孙。”
“那这枪还留着?”瘦高个迟疑地问。
“不用留。人民警察帮咱办他。”刑坤笑笑,在他额头上一弹,拉上车门。
沈颀预感到,这次的威胁也许牵涉到自己很熟悉的一个人。她现在没有枪,根本无法与刑坤对抗,只得趁夜悄悄跑出厂,跌跌撞撞奔到大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刚跳上去就掏出手机。
司机抖擞起精神,回头问:“小姐,上哪儿啊?”
“金天闯家!”沈颀一边回答,一边紧张地将电话贴在耳旁。
“金天闯是谁啊?他住哪儿?”司机以为她有毛病,迟迟不肯开车,“到底去哪儿?”
沈颀这才察觉自己不经意的行为已经几近无理取闹了,干咳两声,说:“去红旗里。”
“你有钱吗?”司机仍然不太相信她。
“快点儿!警察办案!”沈颀一脚踏在前座的靠背上,那司机吓了一大跳,随即极不情愿地发动,眼却不时小心翼翼地自反光镜中瞄向沈颀,生恐她再做出反常的举动。
半个多钟头后,沈颀终于到了金天闯住的那栋比萨斜塔般的危楼,她扔了张十元,说:“不用找了!”也没去关车门,急三火四地冲到七楼,“咚咚咚”狂砸防盗门。司机比她更急:“喂!不够呀!你是来讨债的吗?那你快讨完付车费!”
金天闯不耐烦地喊道:“等会儿!”这一句恶声恶气,却令沈颀倍感亲切。
金天闯打开门,一瞧是她,眉头略有舒展,但似乎仍有火气未消。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继续说:“他不高兴?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七十多万的豪华车开着……谁?#涵、谁嫉妒他了?我看是你吧?是你才对!你!……行了别说了,他回去就回去吧,怎么弄得跟我舍不得他走似的?个破香港有什么了不起?……你你别说了!真啰嗦!我挂了!”
沈颀隐约能猜出来他在跟廖东然打电话,因为基本上他就这么一个朋友,专供他恣肆发泄,虽然根本不了解事情始末,但仍憋不住问:“人家又不是你亲兄弟,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你来干什么?”金天闯无精打采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做人越来越实际,不再把手机当作廖东然的化身,扔得很温柔。
沈颀这才想起来要大呼一口气,说:“没什么,没事。你这几天……怎么样?”
金天闯不明所以:“什么‘怎么样’我能怎么样?”他突然想到了胡功,不由一阵哆嗦,半晌才说:“你都知道啦……?”
沈颀比金天闯小一岁,可绝不会像他那样问:“我知道什么了?”心里虽然疑惑,嘴上却问:“是你说出来,还是我替你说?”
金天闯抓了抓头发,落下好多头皮,这才回答:“胡功的那档子事我真不知道。他的枪我也没留着,早上交组织了。你……你别总咬着我,刁梓俊的事都过去了。”
沈颀本来抑不住要惊问:“胡功你见过?”但一刹那间的委屈却令她脱口而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们不是朋友么?我是来看看你安不安全,你以为我干什么来了?早知道这么招你嫌……”
金天闯怔了怔,他没料到沈颀这样在意自己的安危。他有着男人正常的好色天性而且沈颀也的确很漂亮,可他就是对沈颀提不起兴趣,因为沈颀的美丽中透着一股英气,像个男人,这一点令他很不舒服。他在男性中地位低,便希望能得到女性的崇拜,如果连女人也比他强,那还叫什么生活啊。“我……我能出什么事?”
沈颀无不担心地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刑坤可能想杀你。”
“我操,他杀我干什么?!”金天闯高声嚷了起来,他属于那种宁可去竭尽全力狡辩拒绝事实也绝不肯接受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的人。可这次他却没料错,“胡功进了条子馆,刑坤要杀也得杀他!”
“你说什么?”沈颀一下子紧张起来,“胡功给抓到局子里了么?”
金天闯猛然为自己上了女人一当感到羞辱:“你搞什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沈颀没空再解释,一甩门奔下楼。
等她赶到公安局的时候,董炎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站岗般发愣。沈颀试探地叫了声:“董局?……局长?”
董炎看了看她,也没对她的出现便是一丝一毫的惊奇。只是面色惨淡,满地都是他用一肚子的气抽完的烟蒂。沈颀的心溢满了失望,她已经可以确定胡功的命终究没能保得住。
“局长,我知道是谁干的!”沈颀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但她不能不说。
“我也知道。”董炎的表情很丰富,最后有些嘲弄地反问:“可有什么用?有证据吗?”
沈颀虽然明知刑坤的能量之巨足以使整个市公安局的办案行动受阻,可毕竟是直接听到局长如此露骨地回答,这令她大为忿怒,转身离开了。
当沈颀气呼呼地走出大门时,迎面蓦地瞧见了一个高大肥壮的男子,正是刑坤#糊一阵惶然,侧身避开,可门就这么宽,刑坤还是看见她了,虽然也很意外,但他立即重新扬起头,笑容满面地走上楼,暂时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使沈颀再一次对自己一向认为敏锐精确的判断能力产生质疑。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无法无天的人,半个钟头前杀了人,接着来公安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