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一个山坡,我们站住,眺望着金三角腹地。
烽烟滚滚的季节,金三角灼热的空气中充满土地的干涩和野木槿花的浓香气息,罂粟花已经凋谢,茎秆上正在悄悄结出壶状果实,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人称英雄树的攀枝花像个伟岸巨人,高举起火炬一般熊熊燃烧的树冠,而太阳似乎也格外明亮,黛色的连绵的山峦充满激情。
我似乎看到夏雨昵称为大烟枪的李顺总司令和被停职反省的小吏易克副总司令即将在这样一幅壮丽的背景中走上血肉横飞的战场。
我们或许还能活着,我们或许也会死去。
想到了死亡,我竟然觉得这似乎并不可怕。
似乎,我即将开始的大战是一项正义而神圣的事业,我在为人类的健康而战斗,在位人类的缉毒事业做贡献。
明明这场红色风暴行动带有显著的匪战色彩,我却执着地要这样去想。
“你怕死不?”李顺问我。
“你呢?”我反问李顺。
“说不怕是装逼,说怕是懦夫。”李顺回答。
我没有说话。
“一个人在死之前,你说会不会有什么后悔的事情?”李顺说。
“不知道。没想过。”我说。
“我想过。”李顺说。
“怎么想的?”我有些好奇。
“我经历过很多次生死,每次在要死的时候,我都会想一些事情,都会后悔一些事情。”李顺说。
“后悔什么事情?”我说。
李顺说:“最后悔的事情,我希望当初我有勇气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别人希望我过的生活。”
“哦。”我的心一动。
“较之那些做过的事,我后悔的往往是那些没做的事。所以当我在生命尽头往回看时,往往会发现有好多梦想应该实现,却没有实现。我的生活方式、我的事业、我的感情、我的伴侣,其实我明白,多少人过着的是别人希望自己过的生活,而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又可能,一直以来我把别人希望我过的生活当作是我想要的生活。当我即将死去时,我才发现其实自己应该而且可以放下很多顾虑,追我要的生活,但似乎已经晚了一点。”
我看着李顺。
李顺继续说:“我希望当初我没有花这么多精力在事业上。因为事业,我错过了关注孩子成长的乐趣,错过了亲人温暖的陪伴,这是我最深的后悔与愧疚。其实如果把我的生活变简单些,我也许会发现自己在做很多我以为我需要做其实不需要我做的事。腾出那些事占的空间,可能我会过得开心一点。”
“你不开心吗?”我说。
“你说呢?”
我不说。
“每次我在即将要面临死亡的时候都会想这些,可是,等我活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去改变自己,我还是要沿着原来的轨迹继续前行。唉,人啊,总是很难战胜自己的。”李顺叹了口气。
我默然无语。
“这次来金三角,会后悔不?”李顺说。
“后悔不后悔,重要吗?”我说。
李顺看了看我,苦笑了下。
然后,我们一起看着操场上正在操练的一对士兵,暂时都沉默了。
“老秦是一名真正的职业军人。虽然我是总司令,但我不是一名军人,你也不是。”李顺突然说了一句。
李顺这话我赞同。
“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明白吗?精神领袖!”李顺说。
“不明白!”我说。
“我们的队伍里除了我带来的少部分人呢,大部分都是当地的掸族子弟,我对于他们,就类似于霍梅尼对于伊朗人。他们信仰我,爱戴我。”李顺说。
我哭笑不得。
“而老秦,就是我精神意志的执行者和贯彻者。”李顺又说:“看这些士兵,操练地多整齐,士气多高昂,这简直就是一支高素质的正规军。但当初,我和老秦刚来这里接手这支队伍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
接着,李顺给我讲述了他们刚到这里刚接手这支队伍时候的情景。
刚当上山大王的李顺当时举行了一个阅兵仪式,士兵排成方队接受新老大的检阅。
老秦看到,这些打着赤脚没有文化的掸族士兵大多连左右也分不清楚,值星官一声口令,大家就像陀螺一样乱转一气。士兵列队前进,枪上肩,甩开手臂,结果前面踢了后面的腿,后面踩了前面的脚,有人摔跤,有人掉队,乱糟糟的场面让人哭笑不得。
李顺当时有些灰心,对老秦说:“参谋长,你别以为这些人都跟我们一样有进取心,这些掸族人我看都是生性懒惰的野狗,要把他们变成真正的军人看来是不可能了。”
老秦意志坚决,严肃地回答李顺说:“总司令,我的职责就是训练军队,然后让你带领他们打胜仗,请总司令相信我,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到了我这里,我都要把他们变成合格的士兵。”
检阅结束后,老秦对着士兵说了一句话:“士兵们,我将训练你们,把你们变成掸邦最优秀最忠诚的军人,你们要无限忠诚于掸邦革命,要无限忠诚于李总司令。”
然后,李顺开始大规模招收掸邦子弟兵。
然后,老秦开始了对革命军的严格整训。
老秦为训练革命军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他分明知道,训练士兵好比生孩子,要经历十月怀胎的艰难,训练没有文化的士兵更是难上加难。
老秦先训练从大陆带过来的那批人,这批人好训,很快就上道出师。然后他们都成了革命军的教官,以正规军的方式训练革命军,从立正稍息开始,站队,向右看齐,纵队,横队,分列式,齐步走,教官手握鞭子,对做不好动作或者怕苦怕累的士兵当场课以鞭打,不许吃饭,不许睡觉,罚在太阳下反复操练。
在李顺的建议下,老秦把军队的政工制度带进了革命军,每连有指导员,营有教导员,支队有政委,只是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加的什么党。他们以连为单位,晚上学习军人条例,汇报思想工作,由指导员做总结训导。
纪律是革命军的灵魂,老秦规定不许自由散漫,不许逛寨子泡姑娘,不许吸大烟喝烧酒,所有士兵必须令行禁止,违纪者轻者关禁闭,重者鞭打直至枪毙,杀一儆百。军人就是军人,不容自行其是。
整顿果然大见成效,几个月下来,平时自由散漫的掸族士兵个个如惊弓之鸟,听见口令就像听见鞭子响,军纪观念像紧箍咒一样牢牢套在他们头上。于是金三角第一次出现了步伐整齐的掸族士兵队列,以及惊天动地的整齐口号。这是金三角任何一支武装力量都没有达到的。
再如敬礼,原先革命军都是效仿政府军,行英国式军礼,腿抬得高高的,脚猛地一顿,手臂高举,掌心向外翻,就像西方电影上那样极具夸张效果的动作。老秦很厌恶这个,统统给改成了中国式军礼。
于是金三角第一次出现了行中国式军礼的武装人员。
由于金三角贫困原始,掸族士兵大多身材矮小体质瘦弱。老秦将军校的器械教学法搬进革命军队,他派人依样画葫芦地做了许多单杠、双杠、木马、平衡木和沙包,亲自给士兵作示范,强健体质。
他还建起掸邦第一座史无前例的篮球场,教会大家打篮球和进行体育锻炼。开始那些笨手笨脚的掸族人如同赶鸭子上架,许多人在单杠双杠上摔得鼻青脸肿,但是不久他们的瘦小体型就发挥出优势来,许多人变得跟猴子一样灵巧,能在器械上做出种种令人叫绝的杂技动作来。
还有射击、刺杀、进攻、隐蔽运动、匍匐前进,经过严格训练,掸族士兵掌握了许多从前一无所知的军事知识,加上李顺大量投资改善后勤伙食,让这些士兵顿顿都能吃上肉,很快他们的体质明显增强,真正实现了由山民向军人的转变。
老秦日复一日地带领队伍出操、训练、演习,没有丝毫懈怠,他在实现自己的承诺,要把这些祖祖辈辈没有走出过大山的掸族人训练成为金三角最优秀的士兵。
“士兵不是天生的,老百姓穿上军装依然还是老百姓,真正的士兵必须经过战争淬火。”李顺感慨地对我说:“目前我们革命军的战士,在老秦的训练下,个个都是丛林战的高手。最近进行的几次战斗,就是最好的证明。”
听了李顺的这一番介绍,我不由对老秦愈发多了几分敬重。
似乎,我觉得,老秦不单是一个重义气的人,还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至于他的信仰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也想不出。
两天之内,情报传来:果敢自卫队运送冰毒的队伍终于出动了!
果然是60匹骡马,还有一百多名武装人员护送。
我和老秦李顺经过商讨,决定暂时按兵不动,派出侦查分队,严密监视这支队伍的动向。
我们同时决定,我夺取毒品的战斗和老秦进攻果敢自卫队大本营的战斗要同时打响,这样可以打他们一个手足无措,让他们无法互相顾及。
在严密监视这支队伍动向的同时,昆明和星海那边也在紧密注视着伍德极其手下人的动静。
当天传来的情报并不乐观,他们竟然走的是东线小路。
这出乎我们当初的意料。
“难道他们真的不怕死,要去撞枪口?”李顺自言自语地说。
老秦神情淡定地说:“不着急,走着瞧。”
看到老秦如此镇静的神态,我不由心里有些安稳,李顺也有些心安。
果敢自卫队的贩毒马帮走走停停,好像没有目的,也没有紧迫感,随心所欲,随遇而安,这种老百姓式的散漫旅行令我们这几个阴谋家焦急万分。在沉默的煎熬中等待了2天之后,侦查分队终于发回情报,报告马帮离开东岸,渡过湄公河转上了西线森林小路。
这就是说,猎物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