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东明顺着顾文茵的目光看了过去。
曾经这些人的双手是用来杀人的,可这会子,他们却用那双无比娴熟杀人的手,笨拙的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的砍着没有情感的蒲葵树叶。
穆东明的目光一滞之后,半是自嘲半是萧瑟的问道:“这是不是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言语间的难掩酸涩苦愁之意。
顾文茵心头骤然一紧,下意识的便握住了他的手,“阿羲,汝非鱼,焉知鱼所乐?他们半辈子在杀戮中度过,也许现在的生活便是他们想要的呢?”
穆东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一个人从小便被作为杀人机器来训练,这一辈子除了杀人,不会第二样事。有一天,你却告诉他,他不用再杀人了,他可以像其它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到底是对他们的救赎还是对他们的毁灭?
“走吧。”
穆东明携了顾文茵的手朝龙首崖的东南方向走,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后,顾文茵才反应过来,穆东明竟是带她去了崖壁上方的瀑布那里!更叫她大跌眼睛的是,在瀑布的正上方,不过短短几天的时候,便多了几幢小木屋。
木屋沿涧水而建,做工粗糙,屋顶铺设的横梁有些地方甚至还带着树皮和枝杆,但便是这样,也足以叫顾文茵羡慕不已。
“喜欢?”穆东明侧目看着她问道。
顾文茵连连点头,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苏轼那首《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那时还不曾有过这样真实的感触,便觉得那句“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有着想像不出的美,而现在……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念道。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好,好一个天涯倦客,山中归路!”
一声重重的喝彩声后,穿一袭靛蓝色斜领直裰的扈君庭自木屋里走了出来。
顾文茵忘记前世看过的哪本书里,曾经说过,“成熟男人是麦田的守护者,要细望!是郁金香花田的梦,要细醉!是柔似水的月,要细赏!是厚重深刻的书,要细读!是西龙井的茶,要细品!”
从前只觉得,写出这话的人怕不是爱做梦就是活在梦里头!要知道,时间这把杀猪刀,重来都是温水煮青蛙,让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变得越来越世俗,越来越猥琐。
可,看到扈君庭的这一刻,顾文茵却在一瞬间知道了,什么叫在明媚中纯真,什么叫在成熟中青翠,什么叫……
“嗯哼!”
耳边响起穆东明的轻咳声。
顾文茵一瞬回神,下意识的抬头朝穆东明看去。
“丫头,他长得很好看吗?”穆东明问道。
扈君庭长得很好看吗?当然了,不然,何以配得上“明媚”二字!顾文茵下意识的便要点头,只是,目光敏锐的感觉到穆东明眼底掩饰不住的冷然时,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果断的摇头外加狗腿。
“不好看,反正没你好看。”
穆东明哼了哼,轻声说道:“不好看,你为什么看得眼睛都直了?”
“怎么可能?”顾文茵连连摇头,“我眼睛明明是圆的,怎么会成直的?那不是怪物了吗?”
穆东明“……”
这一刻,突然就领悟了一个真理,胡搅蛮缠是女人的天性!
顾文茵见穆东明怔在那,撇了脸,暗暗的吁了口气,好险!差点就……
“东明,这就是顾家的那个小丫头?”
扈君庭在几步之外站定,目光上下打量一番顾文茵后,含笑说道:“小丫头,适才那诗是你做的?”
顾文茵连忙摇头。
开玩笑,她投过胎出过世,也成了诗神啊!(苏轼有诗神之称)
“不是你做的?”扈君庭目光犹疑的看着顾文茵,略作沉吟后,轻声说道:“那是你祖父……不,不可能,你祖父这人我知道,以他之才,作不出这种禅意玄思的诗来。”
顾文茵才要开口,不想扈君庭却是眼睛一亮,看着她说道:“那就是你父亲作的了?你父亲他……”
“也不是我父亲。”顾文茵说道。
扈君庭闻言微怔,不由自主的朝穆东明看去,“那是东明你?”
穆东明含笑摇头否认。
扈君庭目光重新看向顾文茵,不等他开口,顾文茵赶紧抢着说道:“我是在我父亲的一本古籍里看到的。”
“古籍啊!”扈君君庭目光陡然一黯,但也只是一瞬的功夫,他又重新目光熠熠的看向顾文茵,“你刚才应该是还没念完吧?”
顾文茵点头。
“那可否把后面的也念给我听听?”扈君庭问道。
顾文茵却突然抬目看向了穆东明。
扈君庭看在眼里,不由也跟着目光疑惑的朝穆东明看去。
两个人四只眼睛,把个穆东明看得云里雾里的,下意识的问顾文茵,“怎么了?”
顾文茵摇头。
“那是?”穆东明不解。
顾文茵轻叹了一声,暗忖,以穆东明之聪慧,定能明了这诗中之意,她多说亦是徒然。还不如顺其自然!
想到这,脸上灿然一笑,说道:“阿羲,这诗的前半段,是送给我自己的,后半断是我送给你的。”
不待穆东明开口,顾文茵接着念道:“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顾文茵话声一落,扈君庭陡然便将那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反复吟诵,稍倾,蓦然击掌大笑,笑声清越,在半空中悠然回响,说不出的恣意畅快。
穆东明不为笑声所动,然一对永夜似的眸子,此刻却亮若寒星,璀璨如宝石痴痴的盯着顾文茵看,唇角翕翕,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上前握住了顾文茵的手轻揽入怀后,两人并肩而入,目光看向了远处无边无际的浩瀚天空。
而终于,扈君庭的笑声歇了,他转身,目光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的看着顾文茵,话却是对着穆东明说的,“东明,得妻若此,夫复何求?老天终究不曾薄待于你!”
穆东明握紧了掌中顾文茵小巧玲珑的手,轻声道:“不错,有道是江山有更替,往来成古今。而人生须臾、荣枯无常,一生得此佳人常伴身侧,纵死又有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