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上是若杨与北疆的全部往来信件。
最初的一年里,大多是一些家常聊天,诸如近日中原落了初雪,北疆是否早已素裹皑皑一类的话。
在每封信件的最后,若杨都会用隽秀的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右下角用笔沾胭脂,绘出一朵极小的梅花。
中原气候不适宜种梅,而北疆每年入冬梅盛雪间。
若杨是想家的。
再向下翻过去,便可看见坐实若杨罪状的那一封书信。
信中大概的意思是:北疆勇士无畏善战,不愿屈服于朝廷,大可奋力一搏。同时信中附上了中原边城地图,还特意用红笔圈出防守薄弱的几个关卡与城池。
半个月后,北疆发起战事,进攻路线与地图上的指引完全相同。
皇上却忽然感受到一些不对。
当时战事紧迫,他怒极,加上众臣联名上死书,他这才一杯鸩酒赐死若杨。
但现在忽然存疑,如此机密的信息,他通常也放得隐秘,不会让嫔妃有接触到的机会,若杨又是如何得到的?
他的目光顺着一行行隽秀的字迹向下,最后落到那落款签名上。
随即身子猛地一抖,霎时僵在原地。
那落款一旁,并无胭脂绘的梅花。
苍松刚劲,却冷;翠竹坚挺,却空。我尤喜那寒梅,乍一看柔弱可怜,却不惧风雪,想也是个飒爽的美人。
初见时,若杨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蓦地浮现在脑中。
若杨是那么喜欢梅的,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皇上双目放空,盯向窗外,甚至有泪水流下。
他从未有如此苍凉甚至癫狂的神情,交织着恨意与懊悔,交织着怀念与气愤。
良久,他竟是紧紧把那卷宗抱在怀中,痛哭流涕。
第12章
天色渐明,雨势却并未减小。
或是在萧向翎那里碰了钉子,或是在夏之行那毫无头绪,又或许是雨势过大,不方便行路。
顾渊一直没回来。
不知不觉间,江屿已经在窗前站近两个时辰了。
不想入眠。
只因每个雨夜,他都会做那个离奇而诡异的梦境他浑身鲜血倒在地上,有一人站到他面前,以他的角度却只能看见那人鞋履。
只是近期,竟还有些其他的梦境。乍看上去莫名其妙,却又叫人没法忽视。
身上的伤还在泛着刺痛,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寒气中站久了的身体,关节处竟发出嘎吱的响声。
周遭安静至极,他竟是想起很多往事来。
他生来就没有母妃,又不受父皇宠爱,几乎只有顾渊一个活人每天陪在身边。
他很小时候问过顾渊,为什么他为主,顾渊为仆。
顾渊答,人生而有命,不可抗,不敢逆。有些人就适合坐于高堂之上,享众人拥护;有些人就适合匍于泥土之间,以身躯为梯,把别人送上高堂。
就像人各有志。
江屿说,但自己成不了那高堂上的人,也成不了梯。
他被如狼似虎的皇兄们虎视眈眈。有着皇子的身,却没有皇子的命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发现,自己能透过他人的眼睛,看到那人最害怕的东西。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是一种异能。
在七岁左右时,他从书房跑出来,正面迎上满脸阴翳的丞相。记忆中丞相眉头紧紧皱着,目光几乎要迸出火来。他不认得江屿,还道是哪里来的小侍卫,便没搭话,径直向前走去。
但江屿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此碰面。
他在丞相的眼中,看见了一个口吐鲜血的女子。她浑身是血,眼中闪着足以令任何人动容的,悲戚的光。
但即使这样,依旧难以遮掩她无边的美色。
江屿旁敲侧击地四处打听了好久。
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有母妃的。
他有冤屈,有不公。他没法心甘情愿做□□,也没法干干净净坐上那高堂。
他要在盛世中苟且栖身,在乱朝中锋芒毕露。唯如此,才能在这狼群中活着。
雨势渐大。
江屿心乱如麻,转身取过一把伞,大步迈进暴雨之中。
监牢内。
狭窄的廊道内阴冷潮湿,两侧闪烁着明灭诡异的火把,更显悲戚与幽暗。
站住,牢内重地,闲人勿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七殿下恕罪。牢口的士兵一看江屿的令牌,立刻拱手改口。
江屿脚步未停,目不斜视,朝着身后轻微一摆手,不用通报了,我进去寻人看一眼就走。
可是牢内肮脏恶臭,还常有打架斗殴精神失常之人,只怕殿下
嗯?怕我怎样?
他偏侧过头,一侧隐在阴影中,另一侧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淌下来,嘴角却是轻微勾起。
像是满目苍白中,铿然坠地的一片雪。
士兵晃神的片刻,江屿整个人已经隐进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牢内地形错综复杂,越走得深入,所见之景就愈发狰狞。
有人双目放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似乎下一秒就没了气音;有些人见人来,便拼命晃动着牢房的们,还用头撞击出石破天惊的响声;有些牢房早已有未清理干净的尸体,招来了腐蝇和老鼠。
随便一个人来到这里,都难免会感到恐惧、恶心,更别提从小娇生惯养的皇子。
但出乎意料地,江屿并未向两侧的牢房投去一丝目光。没有怜悯,也没有嫌恶。
雨水从他素白色的长袍边缘上低垂下来,顺着来路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水迹。
眼看着就要走到长廊尽头,前方的牢房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长廊分为两半。
江屿这才偏过头去。
只见在中部位置的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的一角。身上并无伤痕,只是眼神中颇有惊慌与不安。
而另有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另一边的角落,而他们身下,竟是垫着一张厚实而花纹华丽的棉被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简单而离谱。
中间那个牢房坐着一个人。
萧向翎侧身而坐,双目阖着,像是在冥想。
能把牢房坐成如此舒适的程度,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
似是感受到周遭窃窃私语的骤然消失,萧向翎抬眼,向牢外一瞥。
两人的目光之间,隔着一道铁门。
但刹那间江屿有一种错觉,仿佛处在牢中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对方一席黑衣严整,连袖口都系得紧实;而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十分狼狈,浑身湿透,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进眼里。
江屿微微开了开口,却没说话。
你来做什么?萧向翎转回目光说道。
他的话音平稳,隐在面具下的目光照旧,但江屿敏锐地从这一个转头中,品察到了一丝不屑掩饰的厌恶。
来看看萧将军吃得可饱,穿得可暖。江屿说着,目光向隔壁牢房中的棉被瞥去一眼,如此,才能安然入睡啊。
殿下还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几日前我将殿下从火场中救出来时你还命悬一线,现在就这样在暴雨中不遮伞到处跑。
萧向翎目光微转,看见江屿身下垂下来的一大滩水迹,若是哪个不小心冻死了病死了,白费我火里跑一遭,有几条命够你这么作践自己。
江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软,却又不过转瞬即逝。
萧将军这是生怕我先死呢。江屿笑过,上前迈过两步,与牢门栏柱的距离只有几寸。
他继续低声说道,但你又打算如何看到我死的那一天呢?这明是死罪,你却束手就擒伏罪,但你又怎是甘心坐以待毙之人呢?
萧向翎微微抬起眼皮,哪有七殿下计划周全,步步为营,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殿下您想暗算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又如何辩解得出?
江屿眉心一跳。
那日,你本可承认宫宴当日救我之事,你本可以揭露我假扮七皇子侍卫蒙骗你的事实,告诉皇上火场中你舍命相救。如此便可摆脱你试图加害七皇子的事实。
江屿刻意放轻了声音。
你为何不说?
沉默良久,萧向翎倏地站起身来,立在栏柱内侧,与江屿距离只余咫尺。
目光相对,一冷一炽,结不成冰,擦不出火。
因为我说过,殿下曾让我想到一位故人。
江屿一愣,随即立刻错开目光笑道,都说过了,我怎会是你的故人。萧将军最近念故人念得辛苦,竟不知外面已经传成风流小传了。
江屿眼角弯起,那弧度若是稍大一点,便能滴出水来。
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吗?他上身继续前倾,直到呼出的热气打在对方的银质面具上,化开一片转瞬即逝的水雾。
他们说萧将军英勇绝世,俊俏无双,有万人难挡之勇。而我这个不成才起又窝囊的小皇子,便只能靠美色求将军垂怜一眼。若是晚上把将军伺候得舒服了,或许还能借一股东风,巩固一番地位。
江屿将这些话说得极慢,清冷至极的嗓音配上下.流至极的文字,颇有几分透过古画看春.宫的诡异之感。
可惜,我现在竟是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刻意做出的遗憾意味恰到好处。
萧向翎听此,浑身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现。
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眸子中,连一丝闪动的情愫也没有。
殿下可是是为此,才对我心怀怨恨?他缓缓开口,这些谣言我自会放话出去澄清,闲人酒醉饭饱后的流言而已,殿下不必当真,也不必动怒。
倒也没什么。江屿直回身子,若是萧将军肯把面具摘掉,让我一窥真颜,我便不再动怒。
若是殿下为此事而来,便请回吧。
既像是故人,此等缘分,竟不值坦诚一见?
萧向翎摇了摇头,殿下,我刚刚说,您曾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江屿话头一顿。
但我现在十分确定,您并不是他。
为何?
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单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哪怕是路边的小草、乞丐,也不会随意践踏的。
萧向翎沉声道,并非是殿下这般的周密之人。
周密之人。
江屿目光盯在地上,指甲渐渐嵌入手心之中,却又如同被针刺一般立刻松开。
周密之人,是极高的评价。江屿笑着说道,只是萧将军那位故人看上去,不是太聪明的样子。
萧向翎骤然色变。
只听呼通一声巨响,萧向翎猛地拽住江屿的衣领。力气之大,整间牢房的栏柱都在微微发颤,整条走廊侧的犯人都向这边投来畏惧的目光。
江屿被这一拽,上身猛地撞到铁栏柱上面。之前火场上受的内外伤还恢复得半斤八两,这一撞只觉眼冒金星,头脑空白,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搅动了起来。
你怎么对我都可以。萧向翎咬牙切齿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但是你要再敢说他一个字。
江屿只觉肋骨火辣辣地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头,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强行将呕吐感压了下去。
萧将军不必发怒。江屿尽力稳住重心,勉强挤出一个笑意,眼中却闪着恶意的光,若非如此,他又为何会成为将军的故人呢?
握住脖颈的手腕骤然一松。
萧向翎怔在原地,连指尖都在不受抑制地以极小的幅度颤抖着。
第13章
还不快住手!大大胆!
二人正僵持,便有士兵从拐角处冲了出来,看见此情此景差点吓到心脏骤停,连话都说不清楚。
萧向翎这才松开手。
无事。江屿退后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一只手暗暗扶住了墙才让自己未因疼痛而倒下去。
我跟萧将军只是在交流感情罢了,不必如此恐惧。江屿克制住话音中的抖,温声道,送我出去吧。
殿下
临走之时,萧向翎的声音乍然从身后传来。
江屿侧头抬眸。
他反而是被聪明所误。
这句话若细品,便有种十分微妙的意味,像是偏执地偏向自己心爱之人,看不得别人否定半分。
江屿轻哼一声,脚步未停,转身踏出了长廊。
来时未觉,大概是刚刚在下面待久了,衣服上的雨水后知后觉地沾在皮肤上,凉浸到骨子里。
没过几个转弯,江屿忽觉喉头难受,便仓皇停下脚步,一只手扶住了一侧的墙壁,一只手摆手示意士兵不必过来。
他用袖口紧紧压在嘴上,将咳声压抑到最低。
开始音量还是极低的,肩膀微微颤着,最后竟是没忍住,一口吐出刚刚压制下去的浊血来。
殿下,殿下您!送他出来的士兵见此吓得魂都飞了,只是江屿一直明示不让他靠近,便只能在一旁瞎着急。
这是怎么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声音从江屿身后传来,同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江屿身体猝然一僵。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二殿下!士兵见状直接跪伏在了地上。
有劳二哥多费心了。江屿堪称云淡风轻地擦拭掉自己嘴角的血迹,一根根掰开对方扣在自己肩上的手,缓慢而不容拒绝。
也多亏托了二哥的福,臣弟两死两生,还能有力气在这与二哥谈笑风生。
江驰滨眉间一抖,本就偏窄的眉间距被这小动作一映衬,反而显出几分奸诈之感。
这两件案子的凶手我自会协助父皇勘察清楚。江驰滨微微扬起下巴,显出几分自傲的意味来,七弟还是适合好好待在宫里养伤,别忘多燃几盆炭火。要是被下人欺负,炭火不够,二哥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