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鱼米之乡的湖南,张治中来到了巴山夜雨的重庆。此时,国民党政府已迁都重庆,这个地处长江和嘉陵江畔山城,由于周边群山起伏,因此,气候十分湿润,在我国历史上素有雾都之称。
张治中带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到重庆后,最初的想法,很想能有一个短期的休息时间,以其恢复身心健康。
他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革职留任”之后,当然要有一段政治上的“蛰伏”时期。锋芒内敛,以退为进,这是张治中的一条“老门槛”了,亦即古人之所谓“韬光养晦”。
但是,蒋介石不容置疑地对他说:“过去的就不说了,你还是要做工作!”蒋的意思也很清楚,不用怕,也用不着退缩,还是要大胆地做事情,一切都有我罩着哩!
三天后,蒋介石约他吃饭,同时受到邀请的客人计有20多位,虽然都是方方面面负有大责任任要人,不过都只是陪客,真正的主客只有张治中一人。
蒋亲自安排了座次,张治中被排在客座首席。大家入席一看,心里都明白了,蒋摆出这个宴席,是专为张治中恢复形象的。于是,陪客们纷纷向张治表示慰问和祝贺。
张治中自然有一番感慨,一个刚刚受过“革职留任”处分的人,一个从湖南省政府主席任上解职归来的人,竟然成为蒋委员长最为尊贵的客人,确是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就蒋介石而言,这当然是一种笼络属下的手腕。但是,以蒋的地位和权力,对张治中并没有需要忌讳的地方,完全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蒋对张却是优礼有加,待之上宾,邀之上座,前呼后拥地“捧”场,让人看了,似乎张治中并不是“长沙大火案”的“罪臣”,倒成了火烧莫斯科的英雄一样。
老蒋的这一手,真是厉害!你说它是一种精明,不假;你说它是一种权术,亦不假;然而,这种精明,这种权术,又不是一般统治者都能做到的,这就是蒋的常人不及之处,也是蒋的高明之处。这也就是张治中作为一个具有民主进步意识的爱国将领,为什么会在那么长的时期内,乐于为蒋介石这样的独裁者所驱使的重要原因。
席终人散,陪客先走一步,张被蒋留下谈话,开始接触到实质性问题了。蒋介石单刀直入地问:“你愿意担任中央党部训练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还是愿意担任侍从室主任?愿意做哪样?”
张治中想了一下表示:训练委员会是要多讲话的,我现在不方便讲话。我愿意到侍从室服务。
蒋很高兴,连连表示:那很好!很好!
乘此机会,张治中再次向蒋请示作一个短期休息。蒋这时的心情很好,当即痛快地说:好,休息一两礼拜。
3月16日,张治走马上任,成为侍从室第一处第4任主任。这是张治中进入政治里层的开始。
所谓侍从室,它的全称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可是,见之于军事委员会的正式编制,另有一个军委会办公厅。在办公厅之外,再成立一个侍从室,可见这是一个叠床架层的机构。事实上,侍从室不仅与军委会办公厅是一个重叠,而且与中央党部秘书处,以及与行政院政务处也是一个重叠。准确地说,侍从室是一个包揽“三大权力中心”,中央党部、行政部、军事委员会所有重大事务的超级权力机构。
国民党时期的政治,一切都充满了变数,一切也就充满了弹性。侍从室的地位和作用,并未见之于“红头文件”,一切都是现实政治不断演变的结果。
侍从室成立于南昌行营时期。1936年1月进行改组,分设一、二处,由钱大均与陈布雷分任主任,分别掌管车事业务及政治、党务。
此后,第二处主任陈布雷的地位始终是稳如泰山,而第一处主任却是不断地“走马灯”,上任一两年,刚混了个脸熟,马上就被赶跑了。钱大钧之后,先后有林蔚、贺耀组接充;张治中之后,又是林蔚、钱大钧、商震等人入侍。可见,对于侍从室两主任的运用,蒋介石在方式上是有所区别的。
考虑到第一处主任执掌蒋的军事处置及警卫大权,事涉蒋的政权稳固及安危大计,蒋能不小心谨慎,处处预留一步;并通过频繁调动的办法,防止他们通过久据要津,交通内侍,盗弄君权,专制朝纲。
而侍二处主任主管政治、党务,权力固然很大,但较一处而言,尚不具备那种“萌祸于骖乘之际,发难于阶闼之间”的威胁,况且又是由老实巴实的迂夫子陈布雷掌管,蒋也就放心了。
从省政府主席到侍从室主任,这只一个阶梯,并不是一次加官。就权力而言,侍从室主任是一个要职;就地位而言,侍从室主任算不上是一个高官。
以几位前任来说,贺耀组曾任土耳其公使、代理甘肃省政府主席、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等职,陆军中将加上将衔;林蔚曾任军委会铨叙厅厅长、参谋本部次长、石家庄行营参谋长等职,陆军中将;钱大钧曾任鄂豫皖三省“剿匪”总司令部及武昌行营、广州行营参谋长等职,陆军中将加上将衔。可见,以军阶而言,侍一处主任仅介于上将衔与中将之间,此前,南京政府已晋升一级上将9人,二级上将22人,上将8人,总计39人之多。
挂着上将衔的侍一处主任,跟在这么多威风八面的上将军后面,当然算不得是一个显赫的头衔。
张治中在上任之初,曾通电各战区司令长官,有所谓“委座着重侍从室,特派治中为主任”等语。虽然,侍从室情报参谋唐纵曾有“天下未有不好名者,但求名副其实”的讥讽;但从另一个层面看,张治中要画蛇添足地加上这么一个诠释,正可以说明侍从室主任并不是一个显赫的高位。
不过,从一个地方官吏,成为一个内迁近侍,就张治中而言,这是一个特别的信任,也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事实上,从2月中旬到3月中旬,张治中名义上是在休息,实际上已经进入了“转折”阶段,思考如何做好侍一处的工作。
张治中很清楚,侍从室主任不同于中央军校教育长及京沪警备司令官、第9集团军总司令等职,更不同于湖南省政府主席一职,这是一个可以随时沐浴天恩的要津,也是一个可以随时招致身败名裂的虎穴,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吧。
但是,张治中没有办法,一切都只有硬着头皮去做。在“八一三”淞沪大战中被解除了第9集团军总司令的职务,这是主持军务的失败;在湖南省政府主席任上受到“革职留任”的处分,这是主持政务的失败。这一次进入中枢内廷,主持军事机要,不能再有第三次的失败了。这是张治中的认识,也是张治中的感慨。人阁之后,便要有入阁之后的措施。张治中考虑再三,决定写一个工作守则,呈报领袖鉴核。对上,这是一个破釜沉舟的表示;对己,这是一个自我约束的准则。
于是,第一天就任,张治中上了一个签呈,内容是“自律三端”:严守机密;明识大体;寡言少张。
他表示“一切须站在领袖立场,对人对事,至公至正,不能有成见,更不能存私心”。并郑重申明:职深感侍从责任,较之负一军一省之责任,更为重大,自当持以勤慎,勉试三月,如不能胜,愿请调换。
这是一个决心,更是一个保证;换一个角度看,未尝不是一份现代人的“上岗合同”,试用3个月,能干则干,不能干则下。
如果说“自律三端”,只是一种起码的职业准则,并无多少新意;那么提出“和协各方”、“分忧分劳”和“善处请托”的请训主张,正可以看出张冶中的深入考察和缜密思考。
所谓“和协各方”,张治中解释:宣达领袖意旨,使大家悦服;而主要干部相互间之亲爱精诚,亦应随时从旁致力,但不可抹杀理智,徒重感情,尤其忠奸贤愚之辨,不可不严,并当以真知灼见,呈报钧座,藉供参证。“职生平处友,从无隙末凶终者,惟往往使感情蒙蔽理智,亦一短处,今后当益加戒慎。”这真是一个心迹的自我袒露。
所谓“分忧分劳”,张治中说:一般人皆认为钧座忧劳过甚,如对日常文牍与事务及会客诸事,似可由左右代分忧劳者。但所谓分忧者,乃为使领袖精神上思想上减少无谓之烦扰,绝对非出蒙蔽;所谓分劳者,乃为使领袖脑力上时间上减少无谓之耗费,绝对非出擅权;此中分际,当谨守勿渝。
这样一个解释,正可以看出一个忠臣孽子,既要效忠、又要避嫌的两难处境。真是为臣不易!为忠臣更不易!!为昏君手下的忠臣尤不易!
所谓“善处请托”,张治中申明:因在侍从左右,地位便于传言,各方因公私问题,而有所请托,似属难免,但必明其是非,审其轻重,斟酌而后转呈,且当力避感情与意气作用,以免陷入偏蔽,而不得其正也。这是一个秉公办事的表态,也是一个严于律己的自信,未尝不是一个公私分明的表白。
现在,从张治中身上,早已经看不出那种叱咤风云的大将风采了。“长沙大火案”真是一次血与火的洗礼,粗犷豪放的作风没有了,敢作敢为的勇决没有了,放言极谏的刚直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谨小慎微与兢兢业业的刀笔吏。
一切都可以看出张治中的细心机敏,一切都可以看出张“和协各方”的调各处置能力。这不是唱高调,放空炮,而是一种切切实实和尽心尽责的工作作风。
其实,从本质上说,侍从室只是一个协调机构,而不是一个权力机构。而张治中的长处,正在于协调、兼容与缓冲。侍从室主任这个位置,与张治中的个性,正是一个天籁般的和谐。在这个位置上,张治中做出了成绩,正是一个必然。
有一件事,正可以看出张主任的调处能力。
张治中到职不久,四川爆发了一场声势颇大的“驱王”风潮。“驱王”就是驱逐四川省主席王缵绪了。因深恨王缵绪不断出卖川军利益,来换取蒋介石的支持,川军巨头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等人,暗中联合起来,策动所部7位师长联名电蒋,历数王缵绪祸川十大罪状,要求将王缵绪撤职查办,以谢川人。七师长甚至亲率所部,向成都进逼,摆出不惜以武力驱逐王缵绪的姿态,一时间闹得剑拔弩张,川北地区的空气骤然地紧张了。
抗战时期,四川不啻是陪都重庆的京畿重地,也是国民党统治的根本,一旦麻烦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为平息这次军潮,蒋要军政部长兼参谋总长何应钦亲飞成都,对闹事的川军进行抚慰,以期稳定川局。
但是,何应钦知道,川军的事情,连蒋先生都摆不平,哪里是自己能够解决的呢?于是,很有些不愿赴汤蹈火的意思。何部长不愿去,蒋先生大为生气,当即把张治中找来,恨恨地说:“你告诉何部长,一个军政部长为什么这样胆小?他不敢去,我去!”
这正是一个“宣达领袖意旨”的极好机会,张治中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领袖的指示,并宽慰蒋说:“委员长不必生气,我一定劝何总长去,我有法子要他去。”
从蒋官邸出来,张直接去见何应钦,说明来意,劝道:“你如果不去,谁能够去料理呢?假使你不去,委员长要自己去,你也不好意思。”
何看看滑不脱,只好应允了。
第二天,张治中向蒋报告何已经应允赴成都处理川军风潮。蒋颇感兴趣,望了张治中一眼,问道:“嗯!——你同他怎么讲的?”
张报告:“我向何部长说:你如果不去,谁能够去料理呢?假使不去,委员长要自己去,他也不好意思吧!而且……”说到这里,张语气顿了顿,继续对蒋说:“我们干部,一定要为领袖为忧分劳。”
听到这里,蒋大为激赏,连连点头称赞:“好,好!”
我们不能不承认,就“和稀泥”的功力而言,张治中不愧是一位高手。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有独门功法。很多在别人看起来很棘手的事情,到张治中手上,很快迎刃而解。
一次,原西北军领袖冯玉祥手下的高级将、河北省政府主席兼冀察战区总司令鹿钟麟找到张治中说:“冯先生每月的特别费,是不是可以增加一点?”
蒋、冯之间的事,是很难办的。不过,冯将军是张治中素所敬佩的人,况且还有着一层巢湖同乡关系,这个忙不能不帮。
看准一个机会,张治中向蒋请示了。不断,张刚刚说完,蒋的脸就拉得很长,不快地说:“只有他一人有固定的特别费,怎么还好增加?”事情有点难办了。
在蒋先生方面,已经是一个特别“优待”了,怎么好再来一个优待“特别”呢?不过,在冯先生方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抗战期间,物价飞涨,开支浩繁,原先的那一点“特别费用”,经过一次次的通化膨胀,早已重新回到蒋的口袋中去了,哪里还谈得上特别“优待”呢?
张治中想了一想,开始转圜了:“以后可按年节加送吧?”蒋听了,没有作声。张治中理解:蒋不作声,就是不反对;不反对,就是默认了。
一次冯先生因病在乡间疗养,蒋派张治中去慰问。事后,蒋问:“你已见着冯先生否?
张答:“见到了。”蒋不放心地追问:“你对他加经费,怎讲?”
张报告:“我讲委员长对冯先生关切得很,如果冯先生有所需要,请随时写信给委员长,不要客气。冯先生表示感谢。”
一层笑意,开如从蒋的嘴角、眼角浮现出来。蒋称赞张回答得体。
在张治中的气质和个性中,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疏通翻协调能力。
其实,仔细分析一下,张治中的本领就在于:看问题不凝滞于物,不执于一端,亦即不偏激,不迂腐,不固执,而能做到顺应潮流,与世推移,有大局观;
与人交往大度得体,态度平易,推诚相待,乐于助人等等。这就使得他在处理问题时,具有一种很强的沟通能力,从而赢得各方的信任。
从理论上说,侍一处主任的职责:对内就是协调军委会军令部、军政部、军训部、后勤部等各部的关系;对下就是向各战区传达最高统帅的意旨等。无疑,张治中的个性与气质,最适宜担负这样的职责。
自然,张治中也并不是只会“和稀泥”;放言极谏,依然是其个性与作风的另一面。
在检讨桂南战役过程中,震动中国军界的大批高级将领的处分案,就是张治中直言进谏的结果。
1939年11月15日,日军从广东钦州湾秘密登陆。尔后向北突进。24日日军攻占南宁,进击昆仑关。12月4日,昆化关失守。自此,柳州、桂林等整个桂北地区,均暴露日军的打击之下,中国当局十分震惊,火速抽调15万大军,由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负责指挥,反击昆仑关。但在中国军队付出巨大代价的情况下,仍未能赢得主动,导致昆仑关得而复失。
翌年2月下旬,经过走马换将,由第四战区怀令长官张发奎接过指挥权,发起大规模反击战,才将昆仑关重新夺回,然终未达到夺回南宁、将敌军逐出桂南的目的。
最高当局极为不满,决定在柳州召开军事会议,检讨桂南战役的得失。
1940年2月22日晨,蒋介石亲率张治中等人,从桂林乘火车出发,于当日上午8时抵达柳州羊角山。吃过午饭,蒋已休息,张也准备午休,忽然听到一片“嗡嗡声”,敌机来袭了。
张立即穿上衣服,迅速指挥侍卫人员,护卫蒋氏下楼,因附近没有防空调,只好临时躲到一个仅3立方米左右的天然石洞里。刚进洞,炮弹已经落下。
敌机有五六十架之多,9架一批,轮番来袭,集中投弹。奇怪的是,敌机好像长了眼睛一样,专在石洞前后左右投弹。结果,石洞周围落弹数百颗,洞口处泥土翻腾,灰尘遮天。蒋、张坐在里层,情形还不是太糟;躺在洞口地上的侍人人员,身上无不是一次次落满了泥土。
据张治中说,蒋介石柳州遇险,是由于行止被日谍掌握,用无线电通知敌机来袭。所幸敌机飞临柳州上空,先在城内兜了一个圈子,给蒋氏留下了一个迅速进洞的时间。否则,最高当局真要不幸遇难了。据侍从人员回忆,这一次空袭,是最高当局所遇到的危险最大的一次,比两年前在武昌遇袭时所受的威胁更大。
最高当局本就是负气而来,又当头遇上这么一个大危险,心情也就更慒了;况且,在中国军队严密控制的区域,敌谍居然这么猖獗,这都是中国军队没有把仗打好的原因,也都是高级将领指挥无指的表现。
经过这样联想,蒋的“秋后算账”的心理更强烈了。
而张治中亦认为:桂南战役未能达到预期目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大本营赏罚不明,导致了将不用命,士气低落。因战役初期,中国军队曾一度获胜,结果人人争功,白崇禧亦因指挥有方,而获得“陆海空军甲种一等奖章”。但在战役中后期,失利后却无人引咎自责。为整饬军纪,对此不能不有所表示。
蒋听了,为之动容。
得蒋默许,张于当天晚上,主动邀约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行营副主任兼参谋长林蔚、军委会政治部长兼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开会,说服三巨头以身作则,厉行赏罚,从行营主任、副主任及军委会政治部部长开始,自请降级处分。
在此基础上,对其他高级将领依次进行奖惩。就白崇禧等人来说,一方面曾因指挥有功而荣获军功章,现在指挥失利了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一方面也明白张治中手中的“尚方宝剑”,一定是出自蒋的亲授,于是也就乖乖地听从张治中的劝告,自请降级处分。其他等而次之的将领,经白、林、陈、张4人漏夜商谈,或交军法会审的,或革职查办,或予以记过,或阵亡免究等等,名单一大串。
处分名单拟好后,张即于第二天清晨面呈蒋阅。
张的这一手,大出蒋的意外,蒋连问“怎么来的?”
张答:“昨晚我们4个人商量,非严明赏罚不可!要严明赏罚,非从上面做起不可!所以先从行营主任、部长降级。”
当天,柳州军事会议正式举行。蒋在会上,对指挥桂南战役的白崇禧、陈诚等高级将领,直骂得狗血淋头:“上级将领无决心,无战斗意志,非亡国不可 ”,并为之训诫:“各人均在40岁以上,正是做人立业基础。40岁以下,一切经验不足,尚可原谅。40岁以上,须有为人信抑。不问人之信不信,先问我自己欺骗与否,如不欺骗自己民,即成功做人立业基础。”
三天后,举行闭幕式,全体肃立,蒋拿着张治中拟好的处分名单开始宣读了。
开首第一句就是:“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督率不力降级;政治部长陈诚指导无方降级”等。
此外,蒋并宣布给予桂林行营副主任兼参谋长林蔚降一级处分,给予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记过一次处分,予第37集团军总司令叶肇、第38集团军总司令徐庭瑶以撤职查办处分。并撤销其集团军番号;另有12名军师长分别予以惩办。
这是自抗战爆发以来,大本营对失职高级将领处分级别最高、处分人数最多的一次集体惩处。时论为之述评:“如此战争情形,不惩办是无军纪。委座此行,所以张国法也”。据说,处分命令颁布后,军心和吏气都为之一振。
在此基础上,张治中进一步向蒋建议:撤销行营一级指挥机构。
全面抗战爆发后,全国先后设置12个战区。战区多了,大本营难以直接指挥。于是,在桂林设西南行营,以白崇禧为主任;在西安设西北行营,以程潜为主任。各自分领若干战区。
但实行的结果,总是感到指挥不易畅通。首先,军事指挥机构多了一个层次,作战命令由行营再到战区,再到集团军、军、师、旅等,不能如臂使指,影响指挥效率;
其次,行营为委员长派出机构,既要代委员长指挥作战,又要根据下情向委员长报告,地位欠明确,常常出现梗阻;
再次,蒋指挥寰事往往喜欢一竿子到底,命令直接下到军、师、旅,甚至到团,多一个层次,即多一道手续,各级将领都感到难于适应。
同时,以张治中的观察,认为担任行营主任的高级将领,往往囿于各种亲疏关系,不能站在统帅的立场指挥部队,以至有损统帅的权威。
为着充究统帅部的阵容,提高统帅部的威权,亦应将白崇禧、程潜等负有很高声望的高级将才,集中于最高统帅部赞襄指挥。
蒋经过考虑,采纳张的建议。1940年4月间,蒋下令撤销委员长桂林行营及委员长天水行营。白崇禧交卸兵柄,返渝续任军委会副参谋总长兼军训部长。此后,蒋分别设立军委会办公厅及军委会办公厅,只起沟通地调作用,不再赋予军事指挥权,由李济深与程潜分任主任。
一个是对一批老虎屁股摸不得的高级将领给予处分,一个是撤销行营一级军事指挥机构,这是发生在抗战期间的两次军事上的要闻。
表面上看来,这是张治中一言建功的结果,也是张治中勇于负责的恰当贡献。其实,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是国民党高层权力之争,尤其是蒋桂权力角逐的必然反映,也是张治中“宣达领袖意旨”,对桂系权力进行抑制的重要贡献。
事实上,自全面抗战爆发以后,以冯玉祥、李宗仁、刘湘为代表的一批国民党地方实力派人物,在团结御侮的口号下,打破原先的地域界限,率部走上抗战前线。对于蒋氏来说,形成了举国一致的抗战局面,抗战菌量得到增强,自然是好的;然而,地方实力派由局处一隅而走向全国,成为手握重兵、虎视中原的“霸主 ”,隐然又是一股更为强大的势力,这是不能让蒋放心的地方。
而最大的一决心病,就是桂系两巨头李宗仁、白崇禧自出山抗战以来,一个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统帅7个集团军的强大兵力,据有中原腹地;一个任桂林行营主任,手下集中了6个集团军的磊军,威镇华南地区。
桂系势力之大,为1929年蒋桂战争以来所未有,如不加以节制,极有可能再次对中央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加之,自台儿庄大捷后,桂系主脑李宗仁声誉卓著,浸浸然有直逼蒋氏之虞,这也是让蒋先生感到如鲠在喉的一件苦事。
不过,抗战初期,中日大战正酣,面对日军剑及履及的攻势,蒋先生“攘外”尚且不睱,所谓摆珜内部的问题,只能暂搁一边,从长计议了。等到广州、武汉失陷之后,日军战线拉长,后继乏力,攻势趋缓,中国军队赢得喘息之机,抗战从此进入相持阶段,蒋先生开始腾出手来,从容不迫地整饬内部了。
一方面,调整对共政策,由容共,联共阶段而进入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时期;一方面,调整内部人事,加强中央权力,增强统治效能等等,这就是发生在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召开之后的事情,也正是张治中接任侍从室主任前后。
因为有内外政策的调整,由此而有“无所不统”的国防最高委员会的设立,而有国民党党务的整顿及各级军政吏治的整饬,而有加强地方政权控制的战地党政委员会的成立,以及党政军联席会报制的建立,而有侍从室工作职能的进一步加强等等。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张治中提出了处分白崇禧、陈诚等高级将领,以及撤销行营机构的建议,无疑,这是历史上“削藩计”的“现代版”,亦凶合了蒋氏关于抑制桂系势力,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故大得蒋氏激赏
在此基础上,蒋为了进一步削弱李宗仁的权力,对第五战区划出,改归陈诚的六战区管辖,就此将五战区的作战地域缩小到鄂豫皖国区,甚至五战区长官部所在地,也不得不从襄樊搬出,迁到偏僻的鄂北老河口,真正是局处一隅了;
另一方面,在五战区所属的战斗序列中,打入亲信将领汤恩伯所部第31集团军,使李宗仁不能为所欲为。时隔不久,蒋进一步设立鲁苏豫皖四省边区总部,以作风独树一帜的汤恩伯为总司令。经过不断的“蚕食”,所谓五战区作战地域,只剩下鄂北一隅,只能是处处仰蒋的鼻息了。
张治中的“削藩计”,无疑地大大强化了蒋氏的统治效能。但是,要说张治中的本意,就在于推进蒋的法西斯统治,恐不竟然。很多时修,张治中出于提高统洁效能的考虑,并不赞同蒋的高度个人集权与独裁。
入主侍从室中以后,张治中进一步看到了这种高度个人集权的负面影响。即以军令而言,由于高级将领往往只听命于蒋氏一人,即便接到蒋委员长的电报,也要先从电报落款看起,弄清是哪一个机关主办。
如果落款是“中正手启”,说明是蒋氏手令,这是非办不可的;如果是‘中正侍参’,说明是侍从室主办,亦需特别意;如果是其他机关主办的电报,对不起,那就要看心情如何,决定是否执行了。如此,从军令部、军政部到后方勤务部,有时为求得命令有效,也要用“中正手启”名义发电。
这种领袖超权而职能机构无权的现象,不得影响各级政权及国事指挥机构效能的发挥,而且极易造成政令、军令管理的混乱。为此,张治中曾试图加以纠正,甚至建议撤销侍从室,以还权于职能机构。无如张治中的种种设想,只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终因得不到蒋氏赏识,而胎死腹中。
那时,张治中自己觉得:这是一个主管军事机要的地位,恐怕做不好。而结果,以后一般的评价,觉得他在侍从室还做得有声有色的,这真是出他意料之外了。
当时他始终保持这样一种态度:他一定要站在最高统帅的立场,与军事委员会各部门协调,尤其要与军令部、军政部保持协调,并县要予各主管部门以便利,使下情上达。所以在做了一年有半交卸后,大家常常鼓励他,并且常常回想到他在侍从室任内的情形。
张治中在侍从室服务期间,很少使蒋介石操心生气。
但并不是没有碰钉子的时候,记得有这么两次:一次是蒋错怪了他们,一次是他们自己的疏忽。
有一次,苏联要求他们的飞机直接飞延安,兰州方面打电话报来,请示怎么样的办法,办了以后,也不知是蒋忘记了,或是听错了话,就来责备张治中,说他处置错误,但以后把兰州来的电报呈阅,蒋才知道张治中的处置,与他的意旨是完全相符的,并没有错误。
但张治中也确有一次疏忽。某一个战区把作战计划送来一大厚本,本来应交给军令部审核的,但侍卫室第二组组长认为应该先呈蒋看看,再发交军令部,张治中当时顿了一下:“这样厚的一本,能够呈上吗?”但念头又一转:“这是一个重要的作战计划,应该呈阅。”马上就签了字,呈上去了;
哪里知道,蒋在上面批了一大段话,很幽黙的,大概说:“这样一厚本给我看,究竟你们是我的参谋,还是我是你们的参谋?”这还有什么话说呢,当然是张治中的疏忽,因为他只写了“呈阅”二字,没有写“交军令部”,所以蒋怪他们没有签注意见就呈阅,而使他变成张治中的参谋了。
蒋的个性是很强的,对事并不是没有“成见”,但有时也能听从幕僚的规劝,而改变自己的意见。
比如说,当蒋要兼理四川省主席时,张治中和陈布雷都不赞成,而蒋仍然兼了。他们都不了解:为什么蒋一定要自兼四川省主席呢?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损失威信。
张治中曾经当面讲过,蒋的答复是:因为没有人。
蒋介石自兼了四川省主席,张治中们曾两次到成都。他在成都同陈布雷说笑话:我们问问委员长,是以什么资格到成都去?如果是以委员长的资格,则无到成都之必要;如果是以四川省主席的资格,则我们无随行之必要。
蒋介石两次到成都,并非完全为着四川省政,如军校方面,空军方面,以及其他方面的问题,也都就地解决了不少。但是他和陈布雷总觉得,蒋介石兼理四川省政是不必的。
一般人皆认为张治中在侍从室肯负责任,也有担当,有好多事情,他代蒋负责,替他做到。这不是他的专权、擅权,在他是想替领袖分忧分劳。处理一切事务,他始终是抱着这一个态度。
比如关于军事方面的人事问题,按惯例,凡是在团长以上,特种兵在营长以上的任免,必须经委员长核准;这样,也就太多了。张治中就和何应钦总长商量,凡是由铨叙厅报上来的,他只把少将以上的呈上候批,此外,概由他批上“奉谕照准”,再签上他的名字。
这种处置,对蒋的职权也顾到,同时可以减少他的很多时间。
还有一次张治中陪蒋介石出去,蒋看到四个人坐一辆军用三轮车,内有一人是穿便服的,即命:把那个人抓来!
侍从副官奉命去办了,回来报告经过,蒋即批示:“将那个搭三轮车的人枪毙!”
副官把那张批示送给张治中看,问他怎么办,他说:我负责,把那张批示交给我吧。他在原批后面,加上一批:此人有无死罪,应交军法执行总监部依法审讯。同时,他电告军法总监,说:这不是委员长认为一辆三轮车不能坐四个人,搭车的又是普通人,一时动了气,并非了不得的事,顶多问问,关几天也就够了。有什么事我负责任。
到第三天,忽然宋美龄请他去,一见面就问:文白兄,听说委员长要枪毙一个人,这个人是遗族学校的学生,并没有犯罪呀!你想想办法,好吗?张治中笑着把办理经过告诉了她,她欣然表示同意。
有一天,张治中陪蒋郊游,乘车往老鹰岩,在半山转弯处突遇四川公路局的一辆卡车冲过来,他同蒋坐在第一辆车,未碰着,而他们的第二辆车和第三辆,都被撞坏了。马上停车,把司机抓住。
蒋说:“至少要处以十五年监禁!”就把这闯祸的司机送到军法总监部去了。
这司机本来疏忽,转弯不鸣喇叭,以致撞坏他们的车;但是因为只撞坏了车,没有撞伤人,所以只关了几个月,有人来说情,张治中就批准把他放了,蒋以后也并未查问。
还有这么一次:一天,侍从室的一个股长,很慌忙地来见他说:主任,我要被委员长撤差查办了!
张治中问:为什么?
股长说:委员长觉得黄山的防空洞太开大了,问是何人办的,有人说是我叫军政部办的。委员长说,这还了得!谁叫他开这样大的防空洞?太浪费,非办他不可!——请主任代我在委员长面前求求情!
张治中答应了,就写了一张条子送上去,大意是说:委员长爱惜人力、物力,是应该的,不过侍从人员对于领袖的安全负有责任,在这点上,似可予以原谅,免予处分。蒋介石后来批了一个“阅”字,算是了事。
张治中并不是很喜欢权力的人,也不是特别爱湊在蒋介石跟前的人。
但是,怎么办,自己对长沙大火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时成了千夫所指的罪将,因此,虽然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咬碎门牙肚里吞。自己虽然由独掌一隅政局要员,变为蒋的大内高参,名声上不大好听,可也算不得丢人的事,再说这个新的位置也只是暂时的一个栖身之地,下一步走到那儿,还得看看再说了。